多地国产芯片千亿项目烂尾 警惕行业圈钱套路
来源:AI财经社 唐煜 编辑 赵艳秋 发布时间:
千亿项目烂尾,牵出行业圈钱套路史,谁在“榨干”国产芯片希望
早有预谋的骗局?近日,武汉市东西湖区政府自曝了招商史上的一大丑闻——建设近3年,拟投资千亿元的芯片制造大厂武汉弘芯,因资金链断裂存在烂尾风险。而此次政府相关部门被迫自曝,是因为该工程分包商拿不到工程款而深陷困境,已把武汉弘芯告上了法庭。“武汉弘芯项目一开始很神秘,虽然它被列入湖北省重大专项。”接触过该项目的行业人士卢明向AI财经社回忆,“当时只举行了很简单的奠基仪式。”但在官网描述中,这家低调的工厂,目标却定得很大:上手就主攻14nm工艺,紧接着就要拿下7nm,还要达到每月3万片的产能。这个目标只有台积电和三星实现了,因此武汉弘芯直接把自己定在了全球第三的位置。卢明甚至强调:“在我印象中,他们一开始瞄准的都不是14nm,而是10nm。后来蒋尚义来了,才把口风调整了一下。”2017年11月,半导体圈内人士都知道了武汉弘芯。这个公司号称要投资1280亿元。2019年,公司邀请到台积电前共同COO蒋尚义担任CEO。75岁的蒋尚义是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的左膀右臂,在圈内素有“蒋爸”之称。在台积电任职期间,其将研发团队从400人扩编到7600人,打造出世界级研发团队。为了把武汉弘芯12英寸晶圆厂做起来,蒋尚义甚至举家搬迁到武汉打拼。有蒋爸坐镇,不少台积电人才也跟随来到了大陆。但在蒋尚义到来之前,上述业内人士认为该项目“纯属不靠谱”。理由很简单:这么高的定位,没有技术来源;背景也说不清楚,大股东北京光量蓝图科技有限公司,在行业里很少有人听说过。按照计划,项目分为两期建设,一期工程于2018年初开工,总共投资520亿元,2019年7月厂房主体结构封顶;二期工程于2018年9月开工,投资额760亿元。另一位知情人士文宇向AI财经社透露,二期工程可以说根本就不存在。其实2019年国庆节后就完全停工,工厂早已停滞了整整一年。
原因是整个工程已经掏不出钱了。公开信息显示,因被拖欠4100万元工程款,项目分包商武汉环宇在2019年将武汉弘芯、一期项目总承包商武汉火炬告上了法庭。此后,武汉弘芯账户被冻结,二期价值7530万元的300多亩土地也被查封。据悉,这块被查封的土地,此前也被弘芯用于抵押贷款。这场官司于今年5月28日开庭。武汉环宇的代表在法庭上愤怒地控诉道:“因为缺乏资金,公司一直停业,大部分员工都已经离开,希望还我公道。”武汉环宇方面还认为,弘芯背后的大股东,实际是在通过设立空壳公司空手套白狼,这是个”早有预谋欺骗债权人的骗局”。天眼查APP显示,武汉弘芯注册资金为20亿元,背后有两大股东:北京光量蓝图科技有限公司和武汉临空港开发区工业发展投资集团,持股比例分别为90%和10%。奇怪的是,作为大股东的光量蓝图,从项目开始至今没有投入任何资金,出资期限为2020年12月31日。而武汉临空港兑现了2亿元的投资承诺。北京光量蓝图是一家2017年横空出世的公司,2019年还曾因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单,最早的发起人股东李雪艳、曹山均没有半导体产业背景。2亿元显然无法支撑武汉弘芯前期的厂房建设。大股东一毛不拔的情况下,总承包商武汉火炬似乎还承担起了给武汉弘芯输血的任务。为了证明已经向总承包商支付了工程款,武汉弘芯提交了和武汉火炬之间的交易证据。其中有两笔有些奇怪的资金流水,2019年5月29日,武汉弘芯向承包商火炬建设支付5亿元,第二天,武汉火炬又向武汉弘芯支付4.35亿元。环宇方面认为,工程款是按照进度支付,不可能一次性支付5亿元,这两笔交易极有可能是火炬帮武汉弘芯进行贷款。武汉环宇法定代表人王立银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火炬就曾为武汉弘芯贷过款。2018年9月,火炬以武汉弘芯的工程项目,向武汉市农商行贷款2亿元,随后将2亿元贷款打入武汉弘芯账户。火炬甚至还为弘芯垫付了1100万元利息,讨要多次后才拿回了这笔资金。除了被卷入这场官司,武汉弘芯还拖欠了另一供应商、承揽洁净室和机电系统的亚翔集成5000万元的工程款。《武汉市2020年市级重大在建项目计划》中披露,截至2019年底,弘芯已累计完成投资153亿元,预计2020年投资额为87亿元,但这153亿元到底花在了哪些地方,外界不得而知。甚至因为缺钱,今年1月,武汉弘芯把刚接回家没多久的ASML光刻机抵押给了武汉农商银行,换来了5.8亿元的资金。但这对于1123亿元的投资缺口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应该说武汉弘芯在找钱上费尽心思,其中包括2019年底专门为这台光刻机举行了迎娶仪式,并宣布这是大陆唯一一台能制造7nm芯片的光刻机。但业内人士指出,这台光刻机并不是先进的EUV光刻机,需要多次曝光和工艺的配合,才有可能生产出7nm芯片,而且目前用这种设备生产出7nm芯片的只有台积电。卢明告诉AI财经社,芯片制造项目一边施工一边筹钱,“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当年中芯国际也是这么来的。但是中芯国际创始人张汝京能找到海内外的多路投资,而且当时中芯国际项目总投资是10多亿美元。“武汉弘芯玩得太大了。”7月8日,武汉弘芯的官网还刊登了一则新闻,公司在一期工程的办公室举行了疫情期间坚守岗位员工表彰大会,董事长李雪艳、CEO蒋尚义和11名获奖员工在红色幕布下笑容洋溢,有意力证公司在正常运行。如若后续的资金问题得不到解决,这派祥和气氛很快就将被现实刺穿。由于项目停滞,在《湖北省2020年省级重点建设计划》中,武汉弘芯已经被剔除,这背后是被拖欠数千万工程款的承包商、延迟入职另找出路的员工、被放了鸽子的供应商,以及上百亿元打了水漂的政府投资。而大股东似乎分毫未损。
二线城市的半导体战争武汉弘芯只是今年倒下的若干芯片僵尸工厂之一。距离武汉1200公里的天府之国成都,拟投资100亿美元的芯片制造大厂成都格芯,在今夏官宣停业,是目前业内最大的一具“尸体工厂”之一。2020年5月,成都格芯接连下发3份通知,宣布公司因经营情况彻底停工停业。这个名存实亡已19个月的半导体项目,终于正式宣告彻底关停。成都格芯诞生于全国二线城市争夺芯片产业的热潮中。2014年国家出台鼓励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政策,并于当年秋季成立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大基金一期。各地方政府开始重金布局芯片产业,希望抓住下一个产业风口。过去多年在招商版图中不起眼的芯片产业,成了不少地方政府竞相抢夺的香饽饽。在一片热潮中,武汉、南京、合肥、成都、重庆等二线城市,虽然没有可以和北上广匹敌的技术研发能力和人才积累,但纷纷利用土地和政策红利,大举招商引资。当时,全球主要芯片制造大厂台积电、格芯、联电都来到中国大陆,寻觅合作。当南京有了台积电、厦门有了联电,作为中部地区新一线城市的成都也不甘落后。一位业内人士对AI财经社说,2016年左右,全球第二大芯片制造厂格芯来到中国,先后与南京、重庆、成都等地接洽,并与重庆签署了合作框架协议,但此后“成都跳了出来”。成都当时承诺,重庆给出的优惠条件,成都也能给,新的优惠政策还可以谈。最终,格芯被成都抢了过去。开工仪式可谓轰轰烈烈,在成都高新区一片40多万平方米的工地上,4800多名工人同时施工。在当地新闻报道中,格芯将和英特尔、京东方、德州仪器等电子巨头比邻而居,成为成都集成电路产业链最后一块拼图。在最初的蓝图中,成都格芯第一期上马的是不太先进的0.18微米工艺,但明确是12英寸厂而不是普通8英寸厂;第二期则规划导入德国研发的22nm SOI制造工艺,这是一种有价值的工艺。但在2018年10月,格芯宣布与成都签署修正案,取消了对一期项目的出资。“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借口,项目要停摆了。”上述业内人士说。针对成都格芯的停摆,业内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格芯要把自己新加坡厂内老旧甚至已经淘汰的8英寸二手设备拿到成都格芯,用设备折价入股,但没和成都市政府谈妥。另一种是格芯8英寸二手设备在海关被拦下了,原因是与申报的12英寸设备不符,没有通关。当时厂房都已经建好了,员工们都等着设备运进来大干一场,无奈合作断裂,生产线一直停滞。此后,围绕成都格芯的焦点是,为什么最初达成的12英寸工厂,最终变成了一个非要接纳落后二手设备的8英寸厂?实际上,格芯最初能在中国建厂,得益于时任CEO Sanjay Jha的支持,这位CEO舍得花钱,先是收购了IBM微电子业务,又投资数十亿美元研发7nm芯片,想要追赶台积电,但这些支出让已经连续亏损了10年的格芯不堪重负。纵然格芯背后大股东是手握8000亿美金的阿联酋主权基金阿布扎比,也养不起这个花钱多、长得还慢的儿子,开始把投资重心转向了来钱更快的石油,对格芯的投资也锐减。2018年,格芯新任CEO Thos Caulfield上任,为了节约成本,宣布停止7nm芯片技术研发,并在全球裁员,而烧钱的成都格芯也成了那个被牺牲的弃子。自此,已经投资了12亿美元,占地上千亩的厂房一直空置,长达近两年始终没有找到下一个接盘者,直至彻底关停。类似的烂尾剧情还一连在南京和淮安发生了两起,分别是南京德科码和德淮半导体。今年7月10日,德科码(南京)半导体科技有限公司正式提交了破产申请。早在2019年,公司就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号称投资30亿美元的芯片项目沦为欠薪、欠款、欠税的“三欠公司”。2015年,德科码落户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法定代表人为李睿为。一位业内人士对AI财经社说,德科码(南京)的技术是花几千万美元从以色列购买的。“但在这个项目中,就看到以色列把钱收走了,其他什么都没看到,团队没看到,钱也没找到,土建的壳都没建完。”2016年,李睿为又通过码扬(上海)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计划出资4000万元,与江苏淮安市政府合作,投资成立淮安德科码。但公司成立不足4年就几经波折,最后公司名字从淮安德科码变更为德淮半导体。根据李睿为讲述,因为当时成立的基金筹款不顺,他和团队一直在寻找资金。而他本人因为和淮安德科码董事长经营理念不和,时隔半年便退出公司。纠纷期间,刚刚开工的德淮项目停滞,直到2017年淮安政府出资后才重新启动。然而好景不长,从2019年开始,德淮半导体就拖欠了大批员工工资、供应商贷款和债务人借款,天眼查APP显示,德淮已经卷入10起法律诉讼。目前,公司也已处于休克状态。根据《淮安市2020年重大项目投资计划》,截至2019年底,德淮项目已经实际投资了46亿元,但却只留下一个有上亿元债务的公司。和武汉弘芯类似,如今,德淮半导体也在淮安政府2020年工作报告中被除名。而上述业内人士质疑,为何淮安这样的城市会上马这么大的半导体项目?当地财政支持得了吗?“这是令人想不通的问题。”
行业圈钱套路史打着振兴国产芯片的旗号,这些僵尸工厂几乎演出了一场活生生的行业圈钱套路史。卢明对AI财经社介绍,各地建造芯片制造大厂,一般情况下有几种出资模式:一种是政府的投资平台与芯片制造厂技术团队成立合资公司,政府先出几亿,最多十几亿元,把土建干起来,之后也可以把包括水电气和洁净室的机电弄好,这些需要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可以边干活边找金主。而房子盖得越好,后期找到钱的概率就越大。另一种模式是地方政府自己投资土建和机电,干完以后以租赁方式,出租给技术团队。“其实,不管哪种模式,你要知道,盖这个厂房,大钱都是政府在扛就行。团队出很少甚至不掏钱。有些团队甚至将机电项目自己掌控,还能挣到一笔钱。”卢明说,“当然,团队也有义务找钱,用来买工艺设备。”因此,到头来,这些僵尸工厂大多损失的是政府的投资。而一些团队,可能并不是要扛起芯片崛起大旗,而是找准国家政策风口,欺骗投资和经费。但为什么这些团队能钻空子?这与当下芯片投资热潮,一些地方政府为了政绩,拼命抢项目有关。他们要么被国外大公司迷花了眼,要么盲目接受一些没有资历的团队,缺乏尽调和判断,监管也不到位。前述行业人士认为,在国内芯片投资热潮中,涌现一批僵尸工厂,是目前“冲浪模式”无法避免的。但已经倒下了这样几具庞大的僵尸工厂,其教训值得行业思考。天眼查APP显示,在武汉弘芯成立一年后,2018年,北京光量蓝图的大股东之一曹山(现已退出)又成立了逸芯集成技术(珠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逸芯珠海),持股比例93%,出任董事长。成立不到一年的逸芯珠海,2019年拉上济南高新区旗下的两家企业,成立了济南泉芯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济南泉芯公司注册资本为50亿元,目前实缴资本只有5.1亿元,都由济南高新区的两家企业出资,持股80%的大股东济南泉芯到目前一分钱未掏。同时也找来了原来的三星大将夏劲秋担任总经理。据当地媒体报道,济南泉芯已经在2019年悄然开工,计划投资598亿元,将建设12nm逻辑集成电路制造线。面对前车之鉴,人们希望这个工厂能汲取武汉弘芯运营中的问题。卢明对 AI财经社说,从实际情况看,中国大陆仍然缺乏先进的芯片制造厂,导致大量芯片要在大陆之外生产制造。但未来各地在投资芯片制造厂过程中,要更为理性。半导体行业本就是一个高门槛,需要长期投入的产业,确保资金链的前提下,地方政府还需要擦亮眼睛,官员自身也需要做好功课,免得钱哗哗流出去最后换回一堆吃灰的废铜烂铁,这是比浪费粮食更为可耻的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