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1亿流动、留守儿童培养“诚实、勇敢、爱”--财新传媒前记者欧阳艳琴
看点:一所好学校,应该怎么样?是要有最优越的地理位置,最好的师资,最高的升学率?
她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这个学校,宗旨就是玩,玩出了自己编程的游戏,还玩出了可以比赛的机器人。外出时间,不是去拿着听诊器听树的心跳,就是在垃圾堆里转悠……在这个学校,只有一群城市边缘的孩子才能入学。
那些没有“资格”进入城市公立教育的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被“选剩下”,被遗忘在城市边缘的“街角社区”,她却想给他们一所最好的学校。
怎么听起来疯疯癫癫的?可是啊,在她看来,接受现实,而不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那才叫疯狂。
2015年4月,一个北京春天晚上,
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做一间给流动儿童的小学校」这个想法,
突然击中了欧阳艳琴。
她激动得要命,
夜色里的小球场,
她从一头跑到另一头。
她决定给这个小学校取名「科蚪」(kido),
像一声短促的敲门声。
她希望,
「当城市边缘数以千万计的打工子弟敲门时,
有更多人愿意为他们打开门。」
回去后,
她发了一篇《我是欧阳艳琴,科蚪是什么》。
欧阳艳琴供职的财新传媒,总编辑是被称为「全中国最危险的女人」的胡舒立。第二天,就把她叫到办公室,一连串问题抛过来,怎么不做记者了?预算怎么做?资金从哪来?
欧阳艳琴不紧不慢地说,我把自己存款拿出来。
多少存款?
三万。
知道她是认真的,也知道她是真的没有钱。胡舒立说,我们给你钱,保证你有工资,以免你父母担心。
(图为先后带领《财经》《财新》团队,多次披露政商界贪腐黑幕,被称为“全中国最危险的女人”的胡舒立)
于是揣着一笔「巨款」。6月,从干燥的北京一路南下,欧阳艳琴到达东莞,火车门一打开,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和2000年时一样。
不同的是,2000年时,东莞还没有成为「世界工厂」,还没有如此多的打工者,还没有那么多跟随父母来到这里的孩子们,在工业区和大马路上无所事事。
当年父母在榕树下,支起一个棚子为家,工作是在这座城市每天产生的废料中「寻宝」。当他们搜寻旧杂志时,必定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成为杂志记者,更想不到她会有一天,重新来到这座城市,希望改变流水线上人们的命运。
而改变的路径就是——科蚪。
在东莞工业区玩耍
不在规规矩矩的场地,
没有精致的乐器道具。
用货车临时搭建成舞台上,
临时招募来的「破铜烂铁乐队」敲敲弹弹唱唱。
在科蚪的开幕仪式上,
已经泄露了玩的气质。
在工厂、夜市、出租房中的东莞厚街陈屋工业区,欧阳艳琴开始了带着一群「熊孩子」的撒野时间。
童年不开心,所以要玩够。曾经的「留守儿童」欧阳艳琴如是说。
在湖南农村的童年,她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孩,父母都在身边,而自己的父母却要外出打工。别的小孩跳房子、玩游戏,她只能在一旁看着,偶尔还要接受「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的奚落。
所以科蚪的教育,不是在教科书中,欧阳艳琴也不希望自己被叫作「老师」。她希望和孩子们一起玩,躺他们真正体会到玩的快乐,创造的快乐。
他们一起,
去户外探索,
听一听一棵树也会有心跳吗?
他们去垃圾堆定向越野,
来了解垃圾回收的流程是怎样的,
我们的生活B面是如何运作的。
用棉花和窗帘,
他们拍了一组叫「我与天空」的图片。
脚踩棉花,空中漫步
——再简陋的材料,
也可以让你「上天」~
准备好砂纸、护目镜、曲线锯、手套,
来吧,用榫卯、圆木榫等技术,
来锯和打磨木头!
创造出来的小玩意能摆设还能炫耀,
孩子心里美滋滋。
科蚪还是孩子们的「有求必应屋」,
老师老师,我们能不能买点玩具啊,
就是有锅、铲子、碗的那种?
欧阳艳琴说,
可以,给你们个真的吧。
哗——提供了一个超大厨房,
想做什么好吃的自己来吧。
家长也可以参与其中~
孩子们的家长,几乎都是在附近的工厂流水线上打工。起初将信将疑地把孩子送来科蚪,他们和大多数的「留守儿童」或「流动儿童」一样,羞涩,寡言,不会表达自己。
来科蚪一年后,几乎变了个人,会笑了,也有了自信。家长说,老师是有什么魔法吗?
如果世界上存在魔法,那也是由人来创造的。
小学五年级那年,欧阳艳琴在的那座小学,来了一位代课老师。期末考试的时候,带着一整个班的孩子赶去四五里外考试,路过一个鱼塘,老师叮嘱,这个鱼塘淤泥很深。大家要小心。
有个孩子就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很深?到底有多深?老师说,难道别人说不能吃屎,你要吃了才知道不能吃?
这个老师的回答,其实是我们常规教育中再常见不过的一种思维:知道这样就可以了,为什么会这样?不必多问。会考试就行。
图片来源:周浩导演纪录片《高三》
但是欧阳艳琴一直很惋惜,为什么别人说一样东西不能吃,我们就不会吃?
她暗暗设想,如果当时老师回答,「我们想想怎么能知道这个鱼塘的淤泥到底深不深。」进而带着他们去探索、去实验,说不定那位后来成了刷漆匠的同学,会成为科学家。
科蚪的户外实验
开设科蚪后,最常听到小朋友说的就是:老师,我们学校的科学课又消失啦!
她心里清楚,这些孩子父母们的工作,今后只会一再贬值,要给他们赋予价值,科学课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是点亮这些孩子日常生活的魔法。
「为什么水可以灭火?」「人到底是怎么来的?」「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就是一个个行走的问号,这些问题,欧阳艳琴给出的答案都是,去尝试吧,去犯错吧,去创造吧。
在科蚪的鼓励下,有个孩子,为了观察蛀牙如何产生的,自己鼓起勇气拔下了一颗在牙床里摇摇晃晃的牙齿。
欧阳艳琴7岁的弟弟,就在厚街成长,也在科蚪玩耍。「为什么水可以灭火?」他问姐姐。
「物体为什么会着火?」姐姐反问她。一场关于燃烧条件的讨论在姐弟间展开,弟弟的好奇心摁不住,还拿蜡烛和纸做了一场小实验。
科蚪引进麻省理工等最顶尖的教具,
来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
农民工十来岁孩子还能编程?
没错,鼓鼓捣捣,他们创造出了好几款小游戏,
如猫和老鼠,自己也是玩得不亦乐乎。
如何戒掉网瘾?让孩子沉迷编程吧。
而最能体现科蚪「造物」主题的,
或许是机器人。
有回活动上,
机器人团队带来了乐高机器人,
孩子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16年,机器人来到科蚪,
从此,成了「团宠」。
一学年的机器人课程,本约等于打工家庭两个月的收入。
而在科蚪,每个孩子每年平均付费476块。
在这个新东方一节英语课都要几百块的年代,这也太便宜了吧。能撑下去吗?
确实是不太能撑得下去了。
16年10月,因为收支不平衡,以及其他原因,欧阳艳琴已经预备放弃了,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开着粤S(东莞车牌)的车,一路开回北京。
10月的东莞,仍然酷暑难当,在被蒸腾出的汗水中,欧阳艳琴在做着最艰难的决定。
在后来的一次剖白中,她说,
是说出「我们希望孩子们未来进入城市,
看到新东西不会慌」的胡舒立;
从科蚪成立之初就鼓励、陪伴的伙伴们;
以及相伴一年多互相喜欢的熊孩子们,
让自己放弃了「放弃」。
「怎敢辜负?」
她告诉自己。
欧阳艳琴和她的孩子们
在北京的雾霾里摘星
她要给「科蚪」换一个池塘。
一开始,设想是「课程研发」。他们希望像古代的「卖货郎」,将科蚪最受欢迎的那些课如机器人,研发成可以复制的课程,教具也方便携带移动,就像哆啦A梦的四维口袋。
这件事开展得无比顺利,并在商业机构那里取得了认可,但是欧阳艳琴自己的一口气,突然泄掉了。
放弃做记者,做公益,然后转而去追求一个规模化或所谓的成就感,这真的有意义吗?单靠课外的补充教学,真的能帮到流动儿童吗?
数字、规模化这些让商人心跳加速的词汇,在欧阳艳琴面前并不奏效。和数字相比,她更想看到活生生的人。
从东莞厚街,
科蚪投入到了另一个池塘,
北京天通苑在北京昌平北七家王府街。
这一次,
要解决的是流动青少年们的职业问题。
科蚪的新家
他们是群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没有“资格”进入城市的公立教育,其家庭又无法承担昂贵的私立教育;他们不想放弃学习,但对学校教的内容,既学不懂,又不感兴趣;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被“选剩下”,被遗忘在城市边缘的“街角社区”。——欧阳艳琴
在今年春天的开学仪式上,欧阳艳琴说,在科蚪实务学堂,要记住五个字的校训,并且让他们成为人生的基本底色:
诚实、勇敢、爱。
有的孩子懵懵懂懂,好像听到了;有的面上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们说,
「我上不了高中了,我只能上职业高中,我在上职业高中期间,我会选择去工作一段时间,然后把这些钱全部投资到另一个职业,我再来学习。」
「工作意味着未来生活的好坏,对未来我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但是我悟出一个对于未来的我很重要的道理,那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迷茫,对学习失去兴趣,得过且过,不相信自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很多打工者的孩子的真实想法。
而他们,可能就会在未来成为深圳那些拿着日结工资,在网吧醉生梦死的三和大神。
图片来源:界面《特写:脱轨的三和大神》
在阅读课上,老师问,
「你们想过怎么度过这一生吗?」
「没有」「没有」否定的声音响起来。
还有人说「想也不一定能完成。」
有一个孩子,剪着蘑菇头,帽檐上挂三个银环,穿着紧身裤,系腰带,对着纪录短片的镜头说,自己对阅读没有兴趣,所以不上课。问他对什么感兴趣?回答:电脑。
拿着《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同学跟他说,来这里,挺不容易的,要珍惜。他说:那是你,不是我。
你可能以为这又是个网瘾少年,
然而,下一秒,
欧阳艳琴说,他还拆过电脑呢,
可不是大家口中的「网瘾少年」哦。
别人问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PS)网站的,
他还是用不在乎的声音,
但有点得意地说,自己学的啊。
他和别人一起琢磨,
怎么拆掉一个螺丝钉,
以及怎么和别人合作,
拆掉整个车子。
「他不是一个知识块一个知识块累积起来的,他是一个整体的人。」
每个人都不同,而在实务学堂,都会被看得「很珍贵」。
阅读呢,也是完全私人定制的书单。有人读《百年孤独》,就有人读《古文观止》。初一就辍学的孩子,能写满满三页读书分享。
在北京昌平的这个院落里,
发生着在很多「名牌」高校都不能探讨的话题。
比如青春期的性教育课程,
再比如抑郁症心理课程。
同学们开玩笑,
「想治抑郁症,就来实务学堂。」
中国地质科学院的苏德辰老师,
带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石头来科蚪,
来跟孩子们讲地球、月球和太空。
批判思维课上,
同学们渐渐学习用金字塔结构,
像片豆腐一样,
来逐层分析复杂一点的问题。
他们给自己选的辩论赛辩题是:
你支持快手封杀「社会摇」吗?
艺术课的老师有来自央美的,
有新锐艺术家。
艺术工作室里头,
他们尝试创作一些工艺品。
如灯工制作的晶莹糖果和可爱雪人,
看了想舔一口哇。
和大学一样,想在这里毕业,得拿够学分。
阅读、实践、体育、心理、生理是必修。
还有海报设计、微信编辑、
手工、摄影、数学等选修。
欧阳艳琴希望孩子们离开学堂时,
是自信、勇敢、自尊、笃定的城市新民。
家长说,来这里,像来到一片新大陆。
世界可以不是家长里短,田间地头,工厂流水线。
世界还可以是彩色的,
可以去创造的。
科蚪家长们的朋友圈截图~
在中国,因为户籍制度建造的壁垒,每年春运时那庞大的迁徙人潮中,产生了足足有1亿的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占全中国儿童数量的三分之一。
这些孩子,以后进入社会,会是无法忽视的一个巨大人群。他们现在接受了怎样的教育,很可能会决定10年后的这个社会,会是什么样子。
那科蚪学堂的尝试,真的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教育真的有用吗?
对这样的质疑,欧阳艳琴说,我只知道,如果我当年父母没有坚持让我读书,走出山村考上大学。我就很难走出上几代女性的命运——早早结婚,过完一生。
「至少,我打破了自己的宿命。」
很多人问欧阳艳琴,为什么这么关注流动儿童?
曾经是湖南老家的留守儿童,而自己的弟弟,又在东莞「流动进行时」。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社会问题,而是自身无法回避的问题。
而有问题,就要去行动,去改变。
在开学仪式上,欧阳艳琴大声朗诵了一段话,像是给所有觉得「这个世界就这样了,也不会变好」的人以回应。
「如果这世界本身就已经足够荒唐,那到底什么才能算是疯狂?最疯狂的,莫过于接受现实,而不去想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在科蚪周年生日的时候,
他们的公众号「科蚪实务学堂」
发表了一首小诗:
什么是教育最好的样子呢?
大概,这就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