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渡口区唐帅:中国唯一为两千万聋人服务的手语律师
来源:中国青年报 发布时间:
唐帅关于庞氏骗局的普法节目视频截图无声的正义唐帅的微信几乎在一夜之间“爆掉”。一条条好友请求飞快弹出,淹没了手机屏幕。很快,他的好友数量达到5000人的上限。申请扩容后,这个数量又急骤上升到1万人上限。让唐帅出名的是一条不长的宣传视频,由重庆市大渡口区委政法委发布。在片子里,这个头发自然卷、戴着框架眼镜的80后年轻人,被介绍为“中国唯一一个手语律师”。那些急切向唐帅涌来的陌生人,头像花花绿绿,来自不同地区。他们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在随时可能响起的视频通话中,他们蹙着眉、撅着嘴,打着手势,向唐帅抛出一个个“小儿科”问题:怎样办结婚手续?律师和法官有啥区别?在家被打了怎么离婚?超过200个聋人在微信上找他“报案”。有人被骗了钱,有人被打伤,有人被家暴,有人被拐卖嫁到东北。还有聋人坐了几小时大巴,从四川赶来重庆,唐帅一问,他们长期被一个聋人团伙勒索,也要“报案”。“你们报案要找警察呀,不是找我!”唐帅有些哭笑不得。四川那几个聋人说,去过公安局,人家看不懂手势,他们又不会写字,只好灰头土脸地走掉。对唐帅来说,这几个月仿佛“噩梦”。每天醒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灭微信上密集的“小红点”。办公桌上一本本卷宗堆成小山,他却没法埋头置身其间,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嘟嘟响起,凌晨两三点也照响不误。唐帅不得不在朋友圈广而告之,“如果事情不是很急最好发文字,毕竟上万人每个都视频,我确实受不了,时间也不够!”但他又没法晚上关机。有人半夜转给他一个视频,一个聋人对着镜头宣布:对不起,聋人朋友们,我要自杀了。唐帅急得团团转,他把视频转到上百个聋人群,11分钟后,这个来自内蒙古的聋人被找到。“要在全国找一个聋哑人,就凭我一个手机,基本上都能找到相关的人。”唐帅苦笑了一下。全国有两千万聋人群体,这意味着每65张面孔中,就有一个聋人。很难想象的是,当这个庞大的群体遇到法律问题,能无障碍沟通的律师,竟寥寥无几。唐帅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因为长期向聋人普法、帮助他们维权,他被评为“重庆好人”。但他对塑造好人形象并不感冒。他更着急的是,全国两千万聋人,相当一部分身处远离法治社会的荒漠。在今年的重庆市人民代表大会上,作为大渡口区人大代表的唐帅,在议案中写道:“法治社会的光芒照射着大地,但是聋哑人群体却被法治光芒甩在了阴暗的背后。”唐帅了解的聋人群体,与一般人的印象很不同。他曾给重庆市九龙坡区公安分局做过多年手语翻译,接触过大量聋人犯罪嫌疑人,他们往往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大部分不识字,有的甚至连手语都不会。抓到这样的嫌疑人后,公安部门常常束手无策。唐帅至今忘不了一个19岁的广西男孩。他父母在新疆采棉花,从小没人管,没上过学,也不会手语。在村庄里,男孩就像野草一样孤独生长。饿得不行时,为了偷一小袋米,他杀死了一个老太太。公安部门找不到办法审讯男孩,于是请唐帅过去协助。在高墙电网笼罩下的看守所,他和男孩同吃同住。怕男孩攻击,矿泉水瓶的盖子全被卸了,吃饭没筷子,靠手抓。僵持两天后,男孩崩溃了。不会说话、不会手语的他,用最简单的肢体动作,“重演”了一遍犯罪过程。末了,男孩闭上眼,握拳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等着被拷走的动作。唐帅突然眼泪下来了,“一点不是演戏”。他低头感叹,流泪不是给自己庆功,而是作为一个生活在那么封闭环境中的聋人,从来没人教导,也没人抚慰,但他懂得了认罪受罚。因与健全人交流困难,许多聋人相互抱团,形成一个个犯罪团伙。多篇地方公检人员撰写的论文显示,这些团伙绝大部分在社会上实施侵财性犯罪。他们内部等级分明,流窜作案,称偷抢为“工作”。唐帅调侃,一般律师接触的是社会的阴暗面,而他接触的简直就是一个个“黑洞”。他手机里存着几段视频证据,都是由聋人犯罪团伙录下。一段视频中,一伙人拿着铁棒冲进房间,男性聋人被打得身子蜷成一团,嘴里冒血,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另一段视频中,两个团伙打架,戴着墨镜的头目们用手势比划一番后,两伙黑衣人扭打在一起。在团伙内部,温情与残酷并存。老大会给成员买生日蛋糕,带他们逛景点,为他们拍照,也会收缴他们绝大部分偷抢所得,对不听话的成员肆意殴打,拿烟头烫女成员,甚至实施强奸。唐帅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聋人犯罪团伙。他发现,聋人犯罪团伙逐渐形成了不同的分工,有的团伙专门实施盗窃,有的团伙负责“招人”,从社会上及聋哑学校拐骗人口,再将他们卖给盗窃团伙。根据唐帅的了解,成年男性聋人的价格最低,儿童和女人的价格要高得多,因为他们具有某种“可塑性”——一旦被抓,儿童能免于刑事处罚;团伙通过强奸制造出的孕妇,能免于羁押。曾有一个被抓的聋人女孩告诉唐帅,自己已被怀孕、堕胎两三次。唐帅曾遇到一个被拐骗进团伙的女孩,她因频繁盗窃被抓。打手语时,她浑身不对劲。唐帅让女医生检查,发现女孩身上有100多处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几十处集中在胸口。由于女孩未满16岁,检察机关同意不予逮捕,并且派人开车送她回老家。唐帅一行人买了米、油,还准备了一千块慰问金,“以为女孩家人会满怀欣喜甚至感动”。“你们把她送回来干什么?你们养她,给她找工作吗?”见到他们后,女孩外婆劈头盖脸地问。唐帅很震惊,“婆婆,她出去偷这件事,你知道吗?”女孩外婆反问,“不偷她吃什么啊?”唐帅在庭审现场根据公安部门的消息,不到3天,女孩又坐车离开了老家。“我们正常人的社会,对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坐在堆满资料的律所办公室里,唐帅一字一顿地说。唐帅从小生活在聋人群体中,他的父母都是聋人,他们工作的福利工厂到处都是聋人职工。可唐帅仍感觉,他们就像聚居在这个国家的“外国人”一样。父亲给他起的名有“元帅”之意,期望他出人头地,跳出聋人圈子。唐帅从小被送到外婆家,只为更好地学习健全人的语言。即便回家后,父亲也极力反对他学手语。在父亲看来,儿子融入健全人社会就够了,哪怕和自己零沟通。唐帅最终还是学会了手语。父母所在工厂有位领导,看出他有手语天赋,经常让他在开会时帮忙翻译。更重要的是,外婆告诉他,“不学手语,父母老了,你怎么带他们去看病?”唐帅印象极深刻的是,他家楼上有个聋人去医院看病,做胆结石切除手术,结果下了手术台没多久便去世了。愤怒的死者丈夫叫来一大群聋人,把医院堵得水泄不通。后来,那家医院三年不敢收聋哑病人,唐帅的母亲因为脑梗去就诊,被拒收。厂里共100多个聋哑职工,在他们的孩子中,最终只有唐帅一人能流畅准确地使用手语交流。兜兜转转,唐帅没能如父亲所愿,离开聋人的圈子。至今他仍在有声的世界中,为了无声的世界奔走呼喊。干了6年手语翻译后,唐帅转行成了律师。原因很简单,接触了上千起聋人案件,他没看见一个会手语的律师。那些通过法律援助请来的律师,许多只是“走走过场”,因为即便通过手语翻译,他们仍然很难同嫌疑人交流。一个老奶奶曾找到唐帅。她女儿因涉嫌偷盗一部苹果手机被捕。在通过手语翻译完成的笔录中,女儿已经招供,但她告诉母亲压根儿没偷。唐帅调取审讯录像才发现,嫌疑人坚称“没偷”,手语翻译却翻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苹果手机”。他发现,没人对手语翻译的工作进行审核,还有许多翻译是教师出身,只会国家规定的普通话手语,不会聋人在生活中常用的自然手语,同嫌疑人经常是“鸡同鸭讲”,只能连蒙带猜地揣摩他们的意思。有一次庭审,唐帅直接打断手语翻译的演示,指出对方偷工减料,完全跳过了“庭审规则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诉讼权利”那一大段。翻译唰地红了脸,从没人这样质疑过他。转换角色后的唐帅曾为一个聋哑男人辩护。他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个老太太的钱。整整两万块现金,老太太东拼西凑借来的,准备给患病的孙儿做手术。结果,钱被偷,孙儿在病床上因肾脏衰竭死去。开庭时,唐帅看见,庭下密密麻麻坐着老人的家属,大家神情哀恸,悲愤难平,有人指着他大骂,“这种人渣,你为什么要替他辩护?”唐帅从辩护席上站起,请求法官允许他讲一个故事:这个聋人拿偷来的钱做了什么?他去给一个好友的遗孤交了学费。孩子的父母也是聋哑人,在一次自然灾害中去世,这个聋人自己也没钱,却还想着帮好友的孩子。“好人与坏人没有绝对的区分。”唐帅坚信,替这些听不见、说不出的聋人辩护,是在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在唐帅今年写的那份议案中,他建议成立一个独立的手语翻译协会,对涉及聋哑人的司法审讯录像进行鉴定,不让手语翻译成为“事实上的裁决者”。同时,这个协会还能对手语翻译进行培训,让他们学习法律、医学等专业术语,制定翻译规范。这份凝结了他多年调研经验、言辞激烈的议案,激起的反响并不那么大。一切正如唐帅的预期。媒体依然称唐帅为“唯一的手语律师”,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唯一”。唐帅连续几年没休过周末,几乎每天面对卷宗和手机熬到凌晨。出现在律师事务所时,他从不穿西装皮鞋,同记者见面时,他的衣服胸口处有明显的污渍,他没心思管。作为律所主任,唐帅请来专业教师,每天给所里的律师上手语课。但培训了一两个月,收效甚微。他又换个了思路,招来5个聋人大学生。毕业后,他们有的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装配过电子产品,在必胜客的厨房里和过面粉,有的带着平面设计作品求职一直被拒。唐帅发给他们生活补助,让律师给他们讲课,在PPT上打字释疑。如今,他们成了唐帅的助理,能给聋人解答简单的法律问题。近两年,唐帅逐渐将重心从为聋人代理案子转移到普法上。连续5年,他担任区残联的法律顾问,一年工资不及接一个普通案件的报酬。他每月给区里178个聋哑人开讲座,告诉他们最基础的法律常识,包括什么是犯罪。为了扩大覆盖面,他又鼓捣起App和微信公众号,要求自己律所的所有律师都注册,免费在上面给聋哑人提供法律咨询。最近,他还办了一个全新的普法手语节目《手把手吃糖》。在第一期节目中,唐帅用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漫画介绍了什么是“庞氏骗局”,因为近几年他发现有大量聋人参与所谓的投资被骗。唐帅希望做点“实质性的普法”。有调研显示,出现在新闻节目中的同步手语解说,由于是标准的普通话手语,而且翻译时省略内容过多,绝大部分聋人甚至聋哑学校出来的学生都看不明白,向聋人群体传递信息的效果极其有限。而在唐帅的节目中,他自称为“糖”,使用简单易懂的自然手语,希望节目就像糖果一样,每个聋人都吃得下去。一期节目,唐帅要录两遍。屏幕左边的他,穿黑色律师袍,戴红色领巾,说普通话。屏幕右边的他,穿黑色休闲服,戴红色围巾,手势飞舞,眼神和嘴唇仿佛也在交流。节目还配上了字幕,满足聋人群体的所有需求。做这些普法工作,几乎占用了唐帅的所有业余时间。有时候,他感到难以为继,“年轻人有的活动,自己几乎都没有”。近两年的收入也都砸在这些“副业”上,车早就旧了,他舍不得换。支撑着他的动力只有一个——“假如真的就这么一个手语律师,我不做,良心上过不去”。他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向聋人普法,他们的法律需求就会日益浮现,最终得到社会的重视。这样,至少以后不再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