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现代艺术 我们知道得越少越能真正地欣赏它们
抽象复杂的现代艺术让人迷惑。想看“懂”现代艺术,需要先阅读艺术史吗?需要了解作者生平吗?先别急着了解知识。美国艺术品交易商协会主席迈克尔·芬德利认为,要欣赏现代艺术,我们只需要“无知”地走进美术馆。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现代艺术慢慢看》。
原作者 / [英]迈克尔·芬德利
摘编 /徐悦东
许多艺术品融入了我的生命,我喜欢一遍遍地欣赏它们,但这些作品并没有在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时就立刻、完全进入我的意识当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吸收了它们。有时,我在一次参观中花很长时间(可能是因为它离我家很远),而有时我在许多参观中都只花几分钟的时间。
有些艺术品几乎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是我在家里每天都会欣赏的,虽然我对它们应该已经了如指掌,但我发现自己还是会从桌前抬起头来,盯着霍华德娜·平德尔创作的一幅拼贴画,这幅画我收藏了将近40年。
潜移默化是无意识地同化。当我们完全融入某件艺术品时,同化就产生了,不过它怎样才能成为无意识的呢?我们通常能意识到博物馆、美术馆或家等环境,也能意识到我们对艺术品所了解的(或自认为的)。
在本文中,我提出一些方法,它们能够将我们的感知从信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是一个简单的过程,需要一些练习,其中的基本元素就是熟悉。每当我坐下来和家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一幅雷·帕克创作的抽象画,它就挂在我座位的对面。我不会觉察到它是“雷·帕克的抽象画”,而是觉得那是令人极为喜悦的颜色(蓝色、棕色、红色、黑色和绿色),以及与一种喜悦感和舒适感密不可分的形式。
有时,我会想起我女儿说过,那幅画会让她联想到一位发髻上插着一朵红花、衣 着鲜艳的女士(是有点像)。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感受画本身而已。与艺术一起生活是吸收艺术的极好方法,因为它提供了日常的感觉,也因为它有机地融入了你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与艺术一起生活,但你可能会惊讶地发现,好的原创艺术品并不贵。)
不论用何种方式,任何有机会观赏原创艺术品的人都可以用我所说的诀窍来达到一种心境澄明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有助于潜移默化自然地发生。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努力包括排除障碍,这并非难事。事实上,当你融入现代艺术的时候,你做的越少,看到的(以及感受到的)就越多。
诀窍1: 让通信设备保持静音状态
我发现,在谈话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欣赏艺术品,甚至连正在欣赏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是和别人一起去参观博物馆,我建议你留出一段“安静的时间”,让每个人可以随心漫步。我对我妻子维多利亚关于艺术品的评论很感兴趣,但因为我们并非总是喜欢同样的艺术品,所以直到我们都有机会融入某件艺术品之 后,我们才表达各自的看法。如果有件作品我认为非常糟糕,而她站在它面前欣喜若狂,我这时做鬼脸是不公平的,尽管现实情况往往恰恰相反。
融入艺术,吸收艺术,并且跟他人分享你的看法和感受,这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比如,当看过许多乔治·布拉克画作的人跟我分享他们的感受(而不仅是他们知道的)时,我们都在体验他的杰作,我愿意被他们的热情感染,我常常就是这样被引到自己最初觉得无趣的艺术品面前去的。
本书的主旨是帮助我们成为遇见、融入并享受现代艺术的人,但了解艺术品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他人面前也是令人着迷的。作为一名艺术品经销商,我花了很多时间跟同事和客户一起坐在画作前,交流着各自着迷的地方(有时会有所保留)。和朋友一起看完某件艺术品之后,我们都会从对方的反应中获益良多,没有必要区分“对”与“错”。
诀窍2:避开美术馆里的讲座
音频指南无论多么博学、有趣,都不能告诉你如何感受和感受什么,导游复述的简短讲座也不能。
最好的艺术指南是让观众先看,然后提问。如果在你正欣赏一件艺术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它是关于什么的,那么我是在做一种语言描述,虽然可能会引人入胜,但它对于你体验这件艺术 品没有多少益处。事实上,我的阐释会影响你融入这件作品的能力。但如果我们一同默默地融入一件艺术品,然后你希望我分享一下对这件艺术品的反应与感受,那么我们两个人的快乐可能都会增加。
大约在1900年前后,复制技术让艺术品的图像可以呈现在观众面前,但在此之前,艺术讲座却先于实际的作品存在。后面这种做法至今仍在博物馆中延续,讲解员会办讲座,有时候渊博的策展人和艺术史家也会。
教育团体和私营企业家会组织团体参观商业美术馆。我工作的阿奎维拉美术馆经常接待这样的团体,我常 常无意间听到导游对我们的展览进行讲解。进入美术馆之后,大多数人在美术馆周围走来走去,彼此交谈,等待着讲座开始,然后才让自己扫一眼那些艺术品。讲解结束之后,他们又开始聊天,成群结队地向下一个美术馆走去。
我在博物馆和美术馆中看到的大多数演讲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演讲者面向学生,背对着他们正在谈论的艺术品。当然,在放映幻灯片或艺术品数字图像的演讲厅里也是如此。所以,就如罗伯特·尼尔森恰如其分地指出的那样,教师被提升到了不可或缺的中间人角色:
当演讲者向听众介绍作品时,他可以……从作品的观看者转变成这件作品或其作者的代言人。从这种修辞的立场,(他)能够解释作画的动机和意图,因为他要么已经成为这件艺术品,要么已经成为其作者,或者兼而有之。这种口头上 的演绎让图片说话、行动、有所欲求。
成功的艺术演讲者往往因为他们能赋予艺术品以“生命”而广受赞誉,就好像艺术品是墙上未充气的气球一样,等着被充入热气。虽然我自己也做过很多次演讲,但是背对着一件艺术品来谈论它,这种做法暗示着文字优先于图像,或至少文字是理解图像所必需的。
瑞士艺术史家海因里希·韦尔夫林(1864—1945),他以一种可能会引起当今艺术演讲者模仿的方式著称。下面是他的一个学生的描述:
即兴演讲大师韦尔夫林将自己置于黑暗中,与他的学生坐在一起。他的眼睛和学生们的一样都直视着那幅画。就这样,他团结了所有人,让他们成为理想的观看者,他的话语提炼出所有人的共同体验。韦尔夫林默默地思考着那部作品,按照叔本华的建议,就像一个人走近一位王子那样走近了它,等着那部艺术品向他开口说话。他说得很慢……韦尔夫林的演讲从来没有给人以一种准备好了的印象,就是某种已完成的东西被投射到那件艺术品上。相反,它似乎是由那幅画本身当场生成的。于是,那件艺术品保持了其卓越的地位。
这与那种强加给疲倦的人群,让他们伸长了脖子去欣赏讲解员脑袋后面的艺术品的刺耳的事实讲解,有多么惊人的不同?韦尔夫林和其他伟大的老师为他们的听众树立了观摩艺术的榜样,并鼓励他们自发地、带有感情地做出反应。聆听者不是试图吸收信息,而是被引导着模仿老师的做法。如果这种做法可以让人们积极地融入艺术品(发生同化),那么听者可能会希望寻求更多的信息。
看艺术品要量入为出
和“二战”后的许多英格兰小男孩一样,我曾花大量的时间站在横跨铁轨的铁桥上,在那里被蒸汽包围着,参加一个被称为“猜火车”(trainspotting)的活动。当一列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火车冲向我们所在之处的下方时,我们在脏兮兮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它的编号。
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发现”一列特定的火车就足够了,然后我们回家查阅百科全书式的手册,以便研究我们仅仅瞥过一眼的东西。同样,一些参观博物馆的人在瘫倒在自助餐馆之前,他们也会仔细计划要尽可能多地“发现”一些名作。作为人,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是时间。没人知道我们有多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把自己塞得满满的,而又生活在“无所事事”的恐惧中吗?身为美国人,我们特别容易受到个人生产力文化的影响。我们不能“浪费”自己的业余时间,我们在休闲活动中努力工作着。我们痛斥空想家和游手好闲的人。我们一边慢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喝着瓶装水一边规划着下一项活动。如果看到一个朋友无所事事,我们就会问:“你怎么了?”
我在上面提到过,卢浮宫做过统计,参观者观赏一幅画所花的时间平均为10秒。当代艺术家约翰·巴尔代萨里(John Baldessari)则认为他们所花的时间甚至比这更少,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一个人看一幅画的平均时间是多久——7秒钟?我想让他们着迷。我必须提高门槛,这样他们虽然得不到,但实际想要得到。
巴尔代萨里不得不做出调整以迎接时下的风潮,这令人遗憾,但他是以大胆、鲜明与古怪的形象来表现的。对于那些作品已经为人所知的艺术家,比如印象派画家,他们的情形怎样?人们如此容易错过莫奈的麦田画或毕沙罗的街景画,尤其是那些墙上没有标识(那些标识意味着有音频指南)的画作。而且,人们很难长时间驻足欣赏布拉克和毕加索那些单色块化的、支离破碎的立体画派作品,很难理解那些表现形式以及并不鲜明的色彩,所以,还是让我们快进音频指南吧。
就像巡逻的警察一样,参观博物馆的人匆匆一瞥某幅画作,将它归结为遵纪守法的(不值得逮捕),然后速速离开。“我知道那是什么,”参观者的大脑在激活了识别模式后如此说,“我以前见过这幅画,或见过跟它类似的画。当时我不感兴趣,现在也没兴趣。”走人。
但如果你再多逗留四五秒钟的话,你可能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超过你的大脑所说的。你可能会看到一条线、一种颜色或一个形 状,它们会进一步激发你的兴趣,而且可能会改变你对自以为已 经知道(因而不予理会)的东西的看法。
10秒或7秒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果你采纳我的建议,独自欣赏,不听音频指南,不看标签,那么你很可能在每件作品上只停留三四秒分钟就会移开目光,除非有件作品让你目不转睛。当你真的看到一件让你着迷的作品,那时,不管你认为自己对它有 多了解,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或做什么,你都会停下来。什么也别想—只是停下来。倘若你不是一个人,那么告诉你的朋友或家人你稍后会赶上他们。不去谈论这部作品,哪怕是对你自己。不要只是观看,而是要欣赏,要融入其中。
慢慢欣赏需要锻炼。我们在博物馆漫步时,大多数人所做的就是匆匆扫视,那是在观看。观看会激发大脑进行识别与联想(《星空》= 梵高 = 割掉的耳朵),但从根本上说,这是没用的(尽管可能自我感觉良好)。在放慢的行动中,我们可以“进入”艺术品,也就是说除了认识它并将它与我们听过的、读过的东西关 联起来以外,还会欣赏它。在放慢的行动中,我们允许艺术品吸引我们,展现在我们面前,自发地走近我们的情感,而且越来越近。
搜索一下,如何?
多亏了美国国防部资助了促使互联网诞生的研究,我们现在才能对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其速度远远快于我们泡一杯速溶咖啡或咖啡师做一杯双倍焦糖玛奇朵的速度。现在我们有了维基百科,它保证我们能在瞬间查到关于现代艺术的任何信息,而且所有东西都会显示出来。如果你查找某位特定的艺术家,你很可能会找到大量不准确的图片、支离破碎的信息,以及一些呆板的观点,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增强你站在那位艺术家作品前的体验。
事实上,用谷歌搜索一位艺术家或一件艺术品可能会降低你的兴趣,当然也可能会激发你进一步探索。如果不专注于艺术品本身,而是指望我们的移动设备告诉我们关于艺术品的信息,那么我们就更难记住它的“概念”。我故意用的是“概念”这个词, 因为当我们在记忆中想起最近或过去看过的一件艺术品时,我们是在回忆它的“概念”,而不是把它想象成现在的样子(或者曾经在我们眼中的样子)。
如果我们花5分钟成10分钟的时间观察(与欣赏)一件艺术品的话,我们的目的就不是拍摄一张记忆照片了。不错,我们应该仔细而缓慢地查看艺术品的所有部分以及它的整体,但我们的目标是融入它,而非能够精准地回忆它。因为职业的缘故而把大半人生花在艺术品上的人,或者是充满热情的收藏家,无论男女,他们通常都会建立一个有关艺术品的记忆库,20多年后,他们不仅能记起曾经看过的作品,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境,无论是在博物馆、美术馆、拍卖行还是在私人住宅。这不是 因为这些人有着非凡的记忆力,而是因为他们与艺术品的相逢是有意义的。
在我们的文化中,原声片段和简要描述被当作有关艺术家和艺术品的知识。但是,知识基于体验,而并非仅仅基于信息。一个人如果没有体验过艺术品,就无法了解它,而体验艺术品的唯一途径就是与它身处同一空间。我生命中最珍视的艺术体验,是那些我无以言表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