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钦:瓷之道乃造物本心
“泥沙入手经抟埴,光色便与寻常殊。”早在万年以前,作为工具的石器刚刚出现在广袤大地时,陶瓷就带着一股稚拙而清丽的气息诞生于世间。一捧淳厚的粘土,经过配料、成型、干燥、焙烧等工艺,焕发别样生机,泥土自此脱胎于地表,在文化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说到中国陶瓷,景德镇总是绕不开的一环。“村村窑火、户户陶埏”,形容得便是景德镇的景象。景德镇古称昌南,境内山丘起伏,林木茂盛,瓷石、高岭土、耐火泥丰富,为制瓷业提供了充足的燃料和原料。自五代便开始了制瓷之路,及至宋代逐渐成为全国最大的产瓷区之一。酷爱瓷器的宋真宗把年号景德赐给昌南,景德镇由此得名。到元代设官窑机构——浮梁磁局,明、清两代珠山设御厂,成为全国的制瓷中心,并以水系纵横交错的昌江为主流,开辟了一条水上的瓷器之路。正是在这里,陶瓷艺术家何炳钦与泥土结下了数十载的羁绊。
由泥而悟,旧艺新貌
景德镇是大家眼中的“瓷都”,而对何炳钦来说,这里叫做故乡。小时候何炳钦的家,便在景德镇以前交通运输的要道——昌江边的一条宽巷中。那时,总有挑夫来来往往,他们肩上担着的土,这些在本地人口中被称为“墩子”的东西,就是陶瓷的原料。幼年时的何炳钦就发现这些偶尔掉在地上的墩子与其他脏兮兮的泥土不同,浅浅的白色粉色,非常可爱。幼年的何炳钦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用白色的胚在墙上涂鸦,或将其加水揉合,捏做坦克、汽车、手枪、小鸟,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白胚就是粘土,而粉色的则是高岭土,在童年的嬉戏中,何炳钦体悟到了泥性。
生于景德镇的人或许很难不对陶瓷有天生的亲近感,在何炳钦看来,泥性是一种天性,以人类为代表万事万物都是依靠泥土的进行生长的,而陶瓷则是匠人们用火淬炼出藏在泥土肌理中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神奇一捧土,引领着他进入了艺术之门。
传统的景德镇青花,蓝白相映,经典隽永,在历代匠人艺者的手下形成了多样的纹饰,缠枝莲纹、云龙纹、牡丹类纹、松竹梅纹等等,图案精致却难免有些千人一面的枯燥,技艺上也同样简单易复制。何炳钦想起了在龙泉学习和制作的青瓷,龙泉青瓷着素色釉,仅靠刻花,使表面釉的薄厚变化而产生纹理,由此何炳钦衍生出了彩色刻花的陶瓷装饰,创新并非无本之源,唯有百流汇川。
彩色刻花的作品有立体浮雕的质感,图案并非完全按照原本的颜色和纹理呈现,颜色淡雅,描绘得仍是意境。《硕果累累》是彩色刻花系列作品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件。丰收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枝叶繁茂,蝴蝶飞舞,图案有着夸张、抽象的童趣,瓷器的整体是橙黄色,这是专属于秋天的颜色,而装饰的纹样为略突出的立体图案,整体画面如白色的剪影一般,别致生动。
色彩是工艺表现力的加持,如何用色彩给予绵延千年的中国陶瓷新的表情,是何炳钦从未淡忘的理想,除了彩色刻花,近几年他将目光锁定在了高温颜色釉瓷画上,高温色釉是用蕴含金属物质的釉来进行呈色,红色由氧化铜呈现,而蓝色是由氧化钴变幻,通过高温色釉窑变产生画面所需要的形态,肌理,色彩等等。何炳钦手下的高温颜色釉瓷画总是有着梦幻的窑变色彩,代表作之一的《傲雪凌霜》背景是棕色和蓝色的晕染,突显冬日的苍茫之感,几颗傲立的树上落着皑皑的白雪,整个画面并非细致描摹,而是用窑变色彩与纹理赋予作品有冲击力的美感。
高温色釉的作品入窑前,釉水全部是灰蒙蒙的,而不同的金属元素和烧制时不同的窑烧气氛发生反应,最终的呈色迥然不同。和绘画相比,工艺总是不自由的,受制于技艺,因此何炳钦埋头钻研现代科技于陶瓷装饰的运用,比如添加氧化剂和还原剂,可以改变局部的窑变反应,令色彩细节更丰富,要用现代的科技为艺术来服务。几十年制瓷生涯,何炳钦始终求索,彩色刻花、高温色釉、绞泥贴花……步步为营,坚定从容。
承元遗风,气韵新生
国际顶级古董收藏家埃斯卡纳齐,尤爱中国青花瓷,他在看到何炳钦的青花釉里红作品时,大赞其颇具元代遗风。元青花瓷素来以鲜明的视觉效果,给人以简明的快感,最大特色是大气豪迈气概和艺术原创精神,大改传统瓷器含蓄内敛风格,将青花绘画艺术推向顶峰。这种豪迈气魄正合何炳钦的喜好,是何炳钦创作的风格溯源。
自古,青花瓷便分成了宫廷和民间两种,宫廷青花工艺繁复、工笔细腻、制式完善规范,乃为一绝,但在严格控制下,却不可避免地有刻板、缺乏韵味的弊病。而民间青花虽没有宫廷青花精美的工笔,且随性粗糙的创作风格始于降低人工成本的需求,却无意间造就了不拘一格、用笔洒脱、极富创造力的风格,何炳钦的花纹绘制方面继承和保留了民间青花流畅自由的特征,注重用笔形描刻神韵,却在图案设计和制作工艺上精雕细琢,化“无意识”为“有意识”,以洒脱抽象的画风为特色,走出了一条现代民间青花的路子,形成了特有的青花语言。
何炳钦的作品有着随性自然的水墨画风格,作品常采用图案进行装饰,利用图案中夸张、变形、变异等手法,给人以活泼而又严谨之感,作品多取材自然中的花鸟,花瓣一笔带过,飞鸟仅描绘轮廓,但手上的轻重有别,功底深厚,寥寥数笔变将花叶鸟虫生机勃勃的呈现出来。青花釉里红作品是何炳钦陶瓷作品的一大分支,何炳钦善于用釉里红表现四季变换,表现红色的藤花、饱满的石榴、火红的枫叶等等。釉里红作品《多子多福》用红叶交织红色的石榴,又点缀以些许的绿色,颜色饱满鲜亮,红绿对比强烈却自然,用笔洒脱奔放,给人以简约明快直观的印象,却将透出自然事物的生命活力。
何炳钦古为今用,变无意识为有意识的艺术特征,在绞泥贴花装饰技艺上同样有所体现。将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土混合绞成随机的花纹,这是自古便有的技法,而古代匠人将花纹无意识地呈现在陶瓷器皿中,而今何炳钦将绞泥的泥片,专门制作和挑选,将纹理泥片做成花瓣、山脊等图案,这些绞出花纹细如发丝,弧度自然,惟妙惟肖,是手工描画不能比拟的。绞泥是一项技术活,不能搂得太过混合一体,也不能搂得过少纹理粗糙,还要通过多次切割重叠创造连续又丰富的图案,技艺精却并不为炫耀,而是将绞泥技艺作为实现艺术灵感的手段。
造物本心
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人的关怀是核心,从“仁者,爱人”到““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讲究以人为本,推己及人。《周易》认为,天、地、人是构成宇宙的三种基本的物质材料,上为天,下为地,中为人,人是天地的结晶,是为本。而瓷器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中触手可及的工艺,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具体呈现,而每一个蕴含着匠心的小小物件,都折射着中华文明“人本”精神的闪光。
曾经,一个特别的古茶杯引起了何炳钦的注意,茶杯的底座只非常小,因此很难放稳,不禁疑惑为何要做如此不实用的设计。在漫漫制瓷的年月中,何炳钦渐渐感悟到,原来做器物不止是人与物的关系,更是人与人的关系。那一刻,何炳钦和制作古茶杯的匠人仿佛穿越茫茫历史“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古时候,在宴请尊贵的宾客时,因茶杯不稳,必须要非常小心翼翼地呈上,不可有一丝的分心,如此便可对宾客心无二志的礼敬。领悟后的何炳钦更加坚定了做陶瓷要以人为本,以这个时代人类的需求为核心的创作理念。
自古陶瓷就用于环境装饰,如瓦当、花窗、照壁等。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审美的拓宽和技术的提升,陶瓷在环境中的应用也遂广阔。近年来何炳钦广泛地涉猎这一领域,设计创作了一批大型环境陶瓷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位于南昌的“万达茂”,这个由26个巨型青花瓷罐构成的建筑,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青花瓷建筑群。在组成建筑的4万5千块瓷板上,画着21组不同寓意的花纹,创造性地展示了中国青花瓷的文化韵味。不仅环境艺术,一件食器要怎样适应现代人的饮食习惯?一套茶具怎样才能符合现代人的健康需求?何炳钦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在实践,终究人道才是艺术的落点。
我们为什么只是要传承艺术的形式和技巧,而不去传承艺术的思考呢?中国陶瓷凝聚了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是中国民族文化和审美心理的结晶,它无疑是经典的,而经典的一大特征便是经得起解构。泥胚、技艺、颜色、器型、装饰,何炳钦解构的是陶艺的外在,坚守的却是华夏文明的内核。
天地间的第三种绝色,非泥土莫属。泥土在1300度高温下淬炼而出的陶瓷,裹挟着数中华文化数千年的精粹,风尘仆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