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丰子恺
大抵是因为每一个人心中都想活成丰子恺的“样子”。
作为画家,他的漫画妙趣横生;作为文学家,他的文字平易温润;作为家人,他洞察生活百态,细细勾勒人间的情味。而这也正是丰子恺心中极为重要的四件事,也是令世人知至今日艳羡不已: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它有时使你置身市尘,也有时使你啼笑皆非,肃然起敬。”丰子恺好友朱光潜曾经如此总结到,这是丰子恺对于彼时社会与大众的矜悯。
“他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真是厉害了,像个大人一样生存,像小孩一样生活。不乱、不困、不畏、不念,但目前我一样也做不到。”这是当下人最为羡慕的丰子恺式的淡然与豁达,虽然我们很难做到。
“因为爷爷《护生画集》里的首尾就烹,画的是一条怀孕的鳝鱼被烹煮时,弓起自己的腹部保护幼鳝的情景,所以我从来不吃黄鳝。”丰子恺最爱的幺孙丰羽说爷爷对自己身处商业社会最大影响,竟在于这份温存与善念。
对于家庭与孩子的情感,也恰恰是最令我们动容的,比如丰子恺笔下的那盘圆月与一钩新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看到了丰子恺关于月亮的画,让我不禁有种淡淡的乡愁!对亲人的思念化在那盘圆月当中!”刚刚过去的中秋团圆日,有多少人藉以丰子恺寄托对于家的情感。
这正是丰子恺留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记忆。
后续的展览侧重在丰子恺漫画艺术成就、丰氏家学等角度,尤为难得的是,在对于系列展的作品选择上,会根据各地的展览主题呈现,比如最后一站的桐乡省亲展中,也将会选择从未在桐乡公开展示过的作品,比如丰子恺画给幼子丰新枚《给恩狗的画》等,画的内容是丰新枚成长过程中的小故事,题跋的文字用桐乡话来念,趣味更丰富。
虽然丰子恺诞辰120周年系列展最终选择在桐乡结束,但丰子恺的故事却是从浙江桐乡石门镇开始。可以说正是在石门湾里,丰子恺建立起了对于家庭最浓郁和真挚的情感。
都说1980后这一代是奶奶和外婆带大的,两位老婆婆最是能引发来自人类本能的情感共鸣,洞察生活的丰子恺有大量表达孙子与奶奶,孩子与母亲之间爱意的作品。
比如在丰子恺一幅名为《KISS》的作品中,画中的杨柳最有意思,奶奶抱着宝贝孙子去踏春,孙子爱奶奶,亲一口,垂柳也亲吻着那一弘春水,画面的简笔勾勒给人以一幅宁静祥和的生活画卷。
这何尝不是寄托着丰子恺对于母亲的思念。
丰子恺姐弟六人,家中经营着染坊,父亲是清代最后一科的举人,但这样的“荣耀”只维持了短短几年,在丰子恺九岁的时候,父亲就匆匆去世,留下了母亲一人,几亩薄田与一间染坊,从此家内外的一切责任都由母亲负责。从九岁到三十岁,丰子恺眼见着母亲的头发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一直到丰子恺三十三岁那样,母亲逝世。
母亲含辛茹苦的阜抚养孩子,总是盼望着家中的六个孩子快快长大,作为漫画家的丰子恺曾经有一幅作品去表达母亲的心愿,画面中母亲拿着一根吹炉火的管子对着孩子的肚脐眼吹,那时候孩子往往不止生一个,做母亲的如此急切盼儿长大成人,但可怜的孩子似乎却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愿,皱着眉头的样子让人可怜又想爱。
但长大后的孩子对于母亲的眷恋从未停止过,在丰子恺《古诗新画》系列中,有题为“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的漫画,出自于元代诗人方回的《春晚杂兴十二首其一》,全文为岂有耶溪父老钱,无朝无暮在樽前。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
生于浙江的丰子恺素来有过立夏节的传统,这一日大人与孩子要共食豌豆和樱桃,仿佛就在昨天,同样是青草离开春风里,我还是与父母共食樱桃豌豆的小孩子,但如今却早早为人父母,何时我竟然成为追忆父母亲的大人了?这不正是丰子恺最具“人间味”的真实写照吗?
丰子恺既能勾起对于母亲和童年的美好回忆,也能凭借一幅小画震撼人心,《大树画册》中赤裸裸的画面让你的眼睛无处可躲。
尤其是丰子恺以儿童视角入画,但表达的却是战时场景,这也是丰子恺曾经经历过数次逃难式的大迁徙中的真实记录。
1937年11月下旬,日本人采取迂回战术突然袭击丰子恺故乡石门镇,根本不及预防,仓促之际,丰子恺领着家族老弱幼小十多个人,带着两卷铺盖,逃离当时已经成为火线的石门镇,一路经杭州、桐庐、兰溪、衢州、上饶、南昌、湘潭、长沙、汉口,最后达到桂林,其中数次与家中老小失散,正是在这次被丰子恺称为“艺术逃难”的过程中,《大树画册》诞生。
1938年3月丰子恺带着家人到达武汉,在目睹家园故国种种磨难之后,丰子恺在武汉到处奔走,从事抗战宣传工作,有一天他在武昌乡下发现一棵被人砍伐大半截却仍枝繁叶茂的大树,随后他触景生情,联想到:这不正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吗!于是,他以这棵大树为题材画了一幅漫画,并题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
随后丰子恺连续创作了《我愿化天使空中收炸弹》,一群背井离乡的中国人在苍茫大地间无处可逃,任由日本人轰炸,画面正上方有一个儿童化作天使的模样,双手去“迎接”来自敌人的炸弹,想要为逃难中的人们遮挡灾难。
《大树画册》全书共收集了丰子恺漫画20幅,前半部分以描写战时场景为主,后面几幅则展望美好的未来。
另外一幅创作于抗战时期的血淋淋的漫画是《小主人的腿》,是丰子恺画于民国廿七年(1938年),画面中一条可以被称为大黄的小狗,嘴巴里叼着一条小腿,丰子恺题为“小主人的腿”,鲜血流淌着整个画面,空中三枚炸弹袭来。作为小主人生前最好的玩伴,小狗眼中悲凉尽显,对于小主人的哀思让人动容。
丰子恺曾经经历过两次人生的灾难,一次是抗战时期,一次是特殊时期。如果说战时的丰子恺是愤怒的,在《大树画册》中表达的感情是激烈的。那么基本上贯穿丰子恺毕生的创作的《护生画集》,在特殊时期的创作更加艰难,充满着强烈的悲悯情怀。
“包含宗教人道主义情怀的《护生画集》创作跨越50年时间,展示了他与弘一法师师生间关于承诺的故事。”王一竹说到。
丰子恺17岁时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做预科生,期间李叔同担任丰子恺的音乐教师,而后,更是皈依佛门,成为弘一法师门下弟子。
但丰子恺就是豁达和真我,皈依佛门之后,丰子恺喜欢吃素,一点儿猪肉也不吃,但是吃些海鲜,酷爱吃蟹。别人问他,煮蟹不是很残忍吗?他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
虽然丰子恺无可奈何口腹之欲,但是他和弘一法师之间的相望是一片赤诚之心。
1929年恩师弘一法师50寿辰的时候,他画了50幅《护生画集》,1939年弘一法师60岁时,他又画了60幅。弘一法师写信给丰子恺说:“朽人七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
丰子恺随后回信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但是从第五集开始,《护生画集》的创作因为文革而变得异常艰难,当时他被下放,因为生病才得到回上海治疗的机会。为了能把《护生画集》完成,他在上海治疗期间停止用药,为了能在家里多呆。每天凌晨四点作画,天亮之后关灯,把作品藏起来,累积到一定数量就寄到新加坡,给弘一法师另外一位弟子广洽法师,攒够100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年才得以出版,此时丰子恺早已驾鹤归西。
但是早期诞生与战时的《护生画集》,也常常遭遇到非议,丰子恺与民国时期著名记者、作家曹聚仁之间就有一段关于《护生画集》的争议。
在丰子恺逃难到汉口的时候,有人告诉丰子恺说:“曹聚仁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让当时的丰子恺倍感吃惊。
也有人诋毁说,今天的战况下你竟然只是感恩于禽兽,丝毫看不到百姓的疾苦。更有挑刺的人说,一滴水里有无数的小虫,你这护生根本不彻底。
“我们为什么要杀敌?是因为敌不讲公道,侵略我国,违背人道,涂炭生灵,所以要“杀”。我们是为真理而战,为正义而战,为人道而战,为和平而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丰子恺曾经公开回应关于《护生画集》的诋毁。
在丰子恺看来,所谓护生与杀敌是不冲突的,要护的是“心”,爱护生灵,劝诫残杀,更是可以涵养“仁爱”,可以诱致世界的“和平”。
这不正是弘一法师所说的“功德圆满”吗?
家园故国之外,在《护生画集》中关于家和母爱的主题都特别的描绘,第六集的第一开和最后一开都和母爱有关,第一开是一个小马驹在群马里找妈妈,最后一开画的是《首尾就烹》,黄鳝头尾都在锅里,努力让肚子弓出锅外,肚子里边全是小黄鳝。
“从他的作品中看到的是矜恤之爱,但他这个人却活得不悲观,这种达观的文人趣味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他年轻的时候与朱自清、夏丏尊等人成立了一个“五斤会”,每人午饭后开始喝黄酒畅聊,五斤喝完,晚上回家吃饭,入夜各自创作。直到临终前一周,丰子恺都要每天仍要喝一斤黄酒。”王一竹说到。
丰子恺作品之外,他对恩师李叔同以及夏丏尊的敬仰,更具有人文关怀。这两位被丰子恺称为慈父严母般的恩师,尤其是李叔同影响了丰子恺的艺术选择,更是成就了中国首位漫画大师丰子恺。
从小在私塾接受传统教育的丰子恺,被称为石湾镇的“小画家”,长至17岁时,离开家乡到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李叔同。在李叔同那里,丰子恺学会了写生画法,打定主意专心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
“我们本来是依照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帖》及《水彩画帖》而临摹,但是李先生却教我们不必用书,每人一张有纹路的纸,一支细木炭,一个馒头当作橡皮,上课时只要走一个空手的人来画。我对于这种新奇的画图,觉得很有趣味。”丰子恺曾经在自述中详细回忆了恩师李叔同对于写生静物的课程布置。
这让本来就对师范专业不感兴趣的丰子恺体验到了与英文数理不同的一种兴味,竟渐渐疏远了其他的功课,埋头木炭画的创作,更是被李叔同夸赞到:“你的画进步很快!在我所教的学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速的进步!”
“我听到他的这两句话,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急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我从此放弃一切学科,而埋头于西洋画。”丰子恺回忆到。
旋即,丰子恺从浙江第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必然无意于当小学老师,而是希望发挥自己所热衷的图画,正在此时,丰子恺遇到了两位同校图画手工专修科毕业的吴梦非以及从日本研究音乐归国的老同学刘质平(同为李叔同学生),巧合之下,丰子恺就成为三人创办的专科示范学校的创办人之一,在这所学校中担任教授西洋画等课程。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丰子恺所秉持的艺术创作是“忠实写生”,一方面是因为他只有对于石膏模型写生的兴味,另外一方面资料有限,只有一部日本明治年间出版的《正则洋画讲义》。丰子恺曾经自嘲说,因为自己的闭门造车,导致了专科师范学校厉行这样的画风。
无奈,在当时中国宣传西洋画很少,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西洋画是什么,或者仅仅以为美女月份牌和香烟牌子就是西洋画的代表,丰子恺也找不到学习西洋画的途径,逐渐起了想去东西洋留学的念头,并最终决定在1921年时独自冒险去东京。
正是这次东京之行,丰子恺看到了当时最为流行的竹久梦二的画册,为他打开了艺术创作的新可能和漫画创作的大门。也正是本次纪念丰子恺诞辰120周年系列展的开端:诗?韵—当丰子恺邂逅竹久梦二。
“丰子恺并没有见过竹久梦二,而是在地摊上买到一本画册,早期的作品集《春之卷》,从此打开了新的艺术之门。当时丰子恺放弃了西画的学习,竹久梦二作品中的文学性给了他很大启发,转而求诸毛笔以改良中国画的突破。我认为竹久梦二打动丰子恺的原因,就是梦二要求自己的每幅画都是一首诗,丰子恺的文学修养极高,他看到竹久梦二的画,脑子里呈现的应该是一首一首的诗歌。绘画艺术由此打开了新的可能性。”王一竹说到。
丰子恺买下《春之卷》很快就回国了,并托好友黄涵秋买到竹久梦二《夏》《秋》《冬》几本画册。后来丰子恺到上虞的白马湖教书,朱自清、俞平伯、夏丏尊都在,当时他绘画为自娱,画了一幅漫画《茶》,画好之后贴在门上,朋友们看到之后觉得画面有趣,于是鼓励他发表和继续创作,这才水到渠成地有了他的《古诗新画》。
1924年,丰子恺公开发表了一幅和《茶》意味相似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成为将“漫画”引入中国的一人。
在叙述自己艺术创作时,丰子恺也不止一次谈及竹久梦二作品中“东洋的趣味”“西洋的构图”“抒情的诗性”对自己的触动和影响。但争议随之而来,周作人就曾经公开表达: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殆所谓海派者。
丰子恺的漫画不同于今天的漫画,它常有国画的味道,时常是“意到笔不到”,有着大量的留白,但却不会让观者感觉有什么不妥,甚至还会不自觉的脑补漫画人物的表情,更加生动有趣。
对于这种丰子恺自创的无五官式的漫画创作,丰子恺也有自己的认识:“我的画不写细部,仅描大体,例如画人的颜面,我大都只画一张嘴。并非表示人只会讲话和吃饭,实因嘴是表情中最重要的部分,只描一张嘴已经够了。非但够了,有时眉、目、鼻竟不可描,描了使观者没有想象的余地,反而减弱人物画的表情。”
例如丰子恺一幅《村学校的音乐课》中,背对着观者的老师拉着一把二胡,画面中数十个小学生仰头张嘴跟着二胡的节奏唱歌,但是小学生们个个都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却把乡村孩子对于音乐课堂的喜爱溢出画面,这正是丰子恺在漫画创作中所追求的人物画“表情”。
“丰子恺的漫画家身份为人熟知,但必须強调,这个漫画绝不是画种的漫画,如若人们仅联系画种,那绝对偏离了他的本意。所谓漫画,也分而化解:漫是浪漫,画可以从书画同源去考虑,或说写,漫写,稍好理解,人间当然是人生与社会。”王一竹说到。
丰子恺的文学、艺术总的来说都离不开这个主题,以爱心、诗心、佛心、童心,传播真善美,乃漫画人间的最高境界,这或许与绘画中“平淡天真”有一拼。可以说丰子恺漫画是集书画、文学及中国传统思想于一身的艺术。
整体来看,丰子恺最大的成就,或许是在20世纪变幻无常的政治中始终保持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当许多人在艺术创作和政治活动之间进行痛苦的选择时,他没有完全被现实击溃,也不为历史所出卖。
一如当年朱自清等人对于丰子恺初作漫画的认可,而后现实题材《大树画册》更是让处于战时的人们燃起了希望。对于恩师李叔同承诺之作《护生画集》,让人感动于丰子恺的赤诚之心。其中既有丰子恺对于家国情怀的解读,更有他对于人间百态的豁达。丰子恺曾说:“我敬仰我的老师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像人的人。”丰子恺一生便是在完成对于恩师的追求,而我们今天更想成为一个像丰子恺一样的人。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爱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