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山阳县:不能呼吸的村庄 100多个成年男性患了尘肺病
来源:中国青年报 发布时间:2016-04-04 15:05:52
这些需要在家治疗的病人已经很难下床,需要日夜守着制氧机,他们的生活半径,只是一条几米长的橡胶管。到了晚上,因为发热,制氧机每隔几十分钟都要暂停工作5分钟,这时他们只能把碗口粗的管子罩在烧开的热水壶上,用水蒸气代替氧气。“热气能把喉咙里的痰化开。”一个病人指着自己的喉咙说。因为躺下就会憋得无法呼吸,他们只能整夜靠在墙上休息。即便这样,他们也可能随时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或憋气惊醒,“每晚最多睡两三个小时”。这种折磨已经让村里的8个尘肺病人选择了自杀。其中一个下肢瘫痪的病人,为了上吊,把自己挂在卷拉门上,然后用遥控器把铁门升起。王书国的侄子王传堂也目睹过自己的哥哥自杀。2002年,哥哥吞下3大包老鼠药,在他面前“整整抽搐了十几分钟”后,痛苦地死去。这个场面让王传堂“十几天都睡不好觉”,但同样患有尘肺病的他,有时也会羡慕哥哥,“家里的负担轻了,女人趁年轻也能再找个好人家”。“爹娘只剩我一个儿子了,我今天死,明天他们就活不了。”王传堂把自己能够活到现在的原因归结为“心态好”。 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就住在院子的偏房里,大儿子去世后,他们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每天睡觉前,因为适应不了晚上的凉气,王传堂会连续咳嗽两个多小时。这个时候,他的母亲会一直站在窗外,直到听不到儿子的咳嗽声。王传堂知道这些。“我娘做不了什么,但她一句‘你没事吧’,我心里就好受得多。” 他别过头,红着眼睛说。他向母亲保证“绝对走在您后面”,但他没有告诉母亲,就在这个冬天“最冷的那天”,他分明看到自己咳出了血块。王书国没有那么多负担。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儿子也已经成家,现在他考虑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死去。他经常看着门前那段不足100米的山路,推测自己剩余的生命。“山下两个尘肺病人,需要歇两次才能走完这条路之后,不到一年就死了。”他张开手臂比画路的长度,“我现在也要歇两次,活不过明年冬天了。”王书国也目睹过大侄子服毒时的场面,这让他打消了喝药自杀的念头。“农药都买好了,但是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害怕。”他也尝试过割腕,可是割到一半,又觉得“太疼”,停了下来。最终,他设计了一套满意的自杀计划。“煤气。”他指了指脚下的火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些每次回家都会杯盏交错,大笑着谈论挣钱的男人,几乎一夜之间都苍老了在郑忠友的诊所里,和输液的尘肺病男人一样多的,是陪伴他们的妻子。这些女人中,郭秀芹是最常出现的一个。这个42岁的女人先后嫁了三任丈夫,前两任都因尘肺病去世,而现任丈夫也刚刚被确诊为尘肺病。她还记得,1998年,第一任丈夫李光山曾去市里的医院检查过。医院没告诉他什么病,只是说时间不多了,让他“回家后啥好吃啥,啥好穿啥”。从医院回家后,李光山少见地带回了礼物。“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给孩子买了一箱方便面。”郭秀芹垂下眼睑,放缓声调说。那个时候,每个家庭都在积累财富,整个村子还沉浸在“过上好日子”的希望中。村里的年轻女人也不再只会埋头劳动,她们有的换上了鲜艳的衣服,有的甚至涂上了口红。25岁的郭秀芹也开始觉得“原来活着这么有意思”。这个被村里人称作“美女”的女人当时并不知道,那两样贵重的礼物并非她幸福生活的开始,而是她作为尘肺病人妻子漫长日子的起点。3年后,李光山成为村里第一个因尘肺病死亡的男人。李光山去世两年后,郭秀芹改嫁给了丈夫的二哥李光秀,可很快,李光秀也因尘肺病卧床不起。在经历半年“整日整夜的哀嚎”后,他在一个冬日下午,“吞下一整碗排骨汤,头一低就死了”。这时郭秀芹已经习惯每天晚上随时起床,给丈夫喂水,也习惯了在山上砍柴时,中途跑回家给需要“少食多餐”的丈夫做饭。她甚至习惯了“每天看着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如今,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皮肤枯黄,眼泡浮肿,头发胡乱地散在肩上。她把刚刚砍下的几捆树枝码成一排,然后生火洗菜。一旁的现任丈夫正在看着对面的大山,晒着太阳。“过去男人对我来说就像大树,现在对我来说可有可无。”郭秀芹摆弄着手中的菜叶,淡淡地说。李光山死后,村里越来越多从矿上回来的男人开始“连家门口的上坡都翻不过去了”。他们很快都确诊了自己的病情。这些每次回家都会杯盏交错,大笑着谈论挣钱的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都苍老了。有时他们也会围在火炉旁聊天,只不过,这时的话题已经变成“肺气肿”“肺大泡”,还有“肺穿孔”。他们这时才知道,那些数年前就被吸入肺泡的灰尘,在肺里沉积,最终会要了他们的命。“钻机一开,整个矿道里全是灰尘。”王传堂咧咧嘴,描述在矿上的工作场面,“100瓦的灯泡,只能看到红丝”。每次从矿道出来,他吐出来的都是“黑疙瘩”。在农村见惯尘土飞扬的王传堂,全然没把这样的环境放在心上:“不就是点灰么,两口痰就全吐出来了。”在金矿,工种是分等级的。“背脚”的负责把矿石背出矿道,“碴工”是用矿车清理炸碎的石头。最挣钱的是“钻工”,上世纪90年代初,打一天钻可以收入50元。他们负责在矿道截面上打洞,是接触粉尘最多的工种。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在从医之前,郑忠友也在金矿打过3年工。在先后做了1年多的“背脚”和“碴工”后,他终于抱上了钻机。可当他揣着打钻4个月挣来的几千块钱回家过年时,在从矿上下山的路上,被劫匪抢得身无分文。“又饿又冷,搭了一个星期的顺风车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