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省长沈祖伦的离休生活：我就是百姓

  

陈静制图

不久前，好友包国强发来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孩正在合唱抒情歌曲《望月》。老人慈眉善目，唱得很认真、很投入。

这不是老省长沈祖伦吗！他是随园嘉树养老院的住户，自从我父母入住此地，我便经常遇见他。他是养老院里的“明星”，他的歌友谢军说他“脑袋光而大，双眼亮而大，肚子凸而大”，一副弥勒佛模样，和蔼可亲，人见人爱，老老少少见到他都愿驻足和他聊上几句，没人因他曾是省长而感到拘谨。

平民省长

认识老省长已几十年，他在任时我们很少交往，直到他离休后我们的接触才慢慢多起来。

2003年，我单位的新办公楼落成，因就在省政府大院后门，中午我们在省府食堂搭伙，吃饭时便常遇到他。此时他已离休。以他的级别应到专供领导用餐的小餐厅就餐，但他却更愿意拿个饭盒加入大众行列，和大家一起排队打饭，见了熟人就点头招呼，然后乐呵呵地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偶尔我也会凑过去和他聊几句。吃完饭，他便会慢悠悠地步行回家，他家就在离省府不远的保俶山下。

老省长1931年出生于宁波，1948年参加革命，曾任绍兴县委副书记、绍兴市委书记；他1983年任浙江省副省长、省委常委；1987年9月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1988年2月任省委副书记、省长；1991年3月至1993年10月，任浙江省委副书记；90年代中离休。

一位很崇敬他的经济学家说，老省长担任浙江省领导10年，任省长近4年，思想解放，亲民爱民，工作务实，对浙江经济社会发展情况了如指掌，对浙江老百姓治穷致富的内心渴望和过上美好生活的强烈追求感同身受。

在浙江从1983年到1993年那10年的改革开放时期，他为浙江乡镇企业的蓬勃发展，为以温台地区为先行者的个体工商户、民营经济的迅猛崛起，为积极实施切合浙江省情的“大进大出”的外向型经济发展战略，为浙江经济社会发展和现代化建设，都做出了历史性的重要贡献。他还率先在全国提出取消农业税并被采纳，率先提出政府采购一律实行招投标也被采纳，因此为国家节约了上万亿资金，这一提案还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政协100个优秀提案之一而受到表彰。在浙江改革开放史上，他功不可没。

政声人去后。老省长离开岗位后还被人念念不忘，他的一些轶事也被人津津乐道。

一天，老省长到省府食堂吃饭，照例步行从西门进入，在门口却被拦住。那天执勤的是一位新来的武警战士，不认识老省长，要其出示证件。老省长不急不躁，一边翻找一边耐心解释，但小战士不依不饶，认真履职。正僵持，省府某部门领导经过，急忙对小战士说：“他是沈祖伦省长啊，你连老省长也不认识？”这位领导愤愤不平，将此事告知警卫部队，部队负责人因此要处理这个战士。老省长闻讯，专门赶去替小战士说情：“他工作认真负责，应表扬才对，怎么能处分呢！”

我曾向老省长核实此事，他说：有这事？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老省长对涉及表扬他的事常常“不记得”，低调是他的处世原则。

老省长正直正派，刚正不阿，敢讲真话，不讲官话、套话、空话、假话，总以真面目示人。上世纪80年代，中央曾考虑让他担任浙江省委书记，他拒绝了，理由是自己更适合干实际工作。

离开官场，老省长就是一介平民。21世纪初，我常和农民日报蒋文龙、工人日报李刚殷去保俶山爬山，路过松木场菜市场时常遇见他挎个篮子买菜。谁能想到这个买菜的老头是省长啊？

2010年，我写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雷云的报告文学出版，拿到稿费，我请雷部长聚会，他说，那就叫上老省长和毛昭晰吧。

毛昭晰是老省长表哥，也以爱讲真话闻名，他原系杭州大学历史系教授，后由教授一跃擢升为省文物局局长。当了官的毛教授秉性不改，讲真话常语惊官场。浙江是文物之邦，20世纪80年代城市化进程加速，大量文物遭到破坏，他挺身而出，救火队员一样四处出击，许多文物赖他之力得以保存。绍兴古轩亭口的秋瑾就义遗址，因马路拓宽面临拆迁，他奔走呐喊，赤膊上阵与当地政府交涉。我同学浙江法制报记者李建平拔笔相助，写了内参，发在《光明日报》上，中央领导作了批示，才使遗址免遭迁址的厄运。

那天雷部长提议后，我给毛老师打电话，他欣然答应，并表示由他邀请老省长参加。中午在食堂遇到老省长，他说毛老师已给他打过电话，他愿意参加。“不要去大饭店，就在松木场找个小饭店，主要是聊天。”他说。

那天中午，我们在松木场一家苍蝇馆子相聚。点几个家常菜，温一壶黄酒，三位退休老人煮酒论英雄，纵论国际形势，忧心民生疾苦，聊得开心，大家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很是尽兴。

2016年12月，我父母搬进随园嘉树养老院，入住后去食堂吃饭，见一个头顶荒芜得像灯泡一样发亮的老人端着盘子在排队买饭，竟是老省长。

从此，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唱歌的“沈祖伦小朋友”

此时的老省长在养老院俨然已成了名人。他的有名，与其说是因为他是省长，不如说是因为他喜欢唱歌。

一天我路过养老院茶室，刚好遇到老省长和谢军在“切磋业务”：“沈祖伦小朋友，你这句唱得不对，应该这样……”

这场景有些滑稽，比老省长年轻的谢军丝毫不以省长之尊为讳，俨然以老师自居悉心教导，老省长则态度认真，像小学生一样谦恭好学。

“谢军是我第六位唱歌老师！”老省长有点得意又有点孩子气地向我炫耀，他那弥勒佛样的圆脸绽出一片灿烂。

老省长很尊重人，在随园，凡教过他唱歌的人，他一律尊称为“老师”。

谢军是我的师长和同事，曾是叱咤上海滩的名记。上世纪80年代，他写的韩琨事件轰动全国。一次，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随园嘉树的视频，他看后，心仪，嘱我代订了一套住房，不久就来入住。

谢军爱唱歌，并且歌唱得还很不错，认识老省长后，两人便成为了歌友。

老省长以前从来不唱歌，到养老院后才迷上唱歌，尤喜爱情歌曲，如《心雨》《初恋女》《月夜》，也爱唱革命歌曲，如《红梅赞》《映山红》等。他崇拜周总理，因此，《你是这样的人》这首歌他总是唱得声情并茂。他记忆力惊人，虽已年届九十，仍能清唱20来首歌。

每天下午三点雷打不动，谢军都会偕老省长到养老院茶室清唱。谢军称赞这位“老少年”中气充足，声音洪亮，节奏、音准都不错。

现在，茶室已成为养老院歌友聚会之所，老省长常带领大家一起唱。当一些年轻时爱唱歌的脑中风或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到时，他会停下自己正在唱的歌，改唱这些人熟悉的《唱支山歌给党听》等歌曲，且耐心地一遍遍启发他们一起唱。慢慢地，熟悉的歌曲唤醒了这些患者的某些记忆，他们居然也跟着唱起来。陪同的家属连称“奇迹”。

一天，著名歌唱家金永玲来看望老省长。得知老省长爱上了唱歌，她自告奋勇要做他的第七任老师，被老省长谢绝。“你太忙，我不敢占用你的时间。”

“少宣传个人！”

早在新世纪初，我就曾萌发了写老省长的念头，题目都想好了：《平民省长沈祖伦》。我的老领导曾主持一份很有影响的杂志，我跟他说起老省长，他惊叹是好题材，很有意义，让我赶紧写。但因那时我杂务缠身，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找老省长好好聊聊，就一直拖下来了。

退休后，我常到养老院陪父母，与老省长见面多了，于是又萌发此念。和他说起，却被他婉拒：“少宣传个人！”我游说，他再拒，如是者三。

一日，住在养老院的一位浙报名记找到我，说她想做老省长的口述历史，拉我合作，我欣然。既然不让写他，退而求其次，做他的口述史也很好。他是浙江改革开放的亲历者，浙江经济高速发展的奇迹，许多重大决策是他主政浙江时做出的。若能将他的亲历记录下来，无疑是一份宝贵财富。

我们俩找到他，他还是拒绝：“不写个人吧！”那位名记锲而不舍，终于说动他，他答应谈一次。我兴致勃勃赶去，谈了半天，但他却只谈浙江改革开放的历史，绝口不提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淡淡的拒绝，却有着一份决绝和坚定。“少宣传个人”，这是党中央1980年初做出的决定，他的这份决绝显示了一个高级领导人对中央决定坚定执行的认真。

我为之感动，也更加钦佩他的人品道德和高风亮节。

晚年并不孤独

一天，阳光正好，我去养老院看望父母。平时热闹的小广场寂然无人，一个老人正斜靠在广场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裸露的双脚没穿袜子，裤腿高卷，露出红肿的脚板和小腿。

是老省长。为糖尿病所困，他正在沐浴阳光补钙。

此情此景，一种寂寞凄清的情绪袭上我心头。眼前的他，已不是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省长，而是一个失去老伴，儿女不在身边，正在尽享孤独的老人。

到养老院不久的一天，食堂里，一位银发满头、举止儒雅的长者引起我的注意，原来是省委宣传部原部长罗东。上世纪80年代，我们记者站就设在省委宣传部，他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于是我约了我的恩师、老站长卢良一起前去拜访。

与罗部长见面，他聊得更多的是老省长。罗部长深为老省长的现状担忧。几年前，老省长夫人离世，一双儿女又远在外地，老省长独自生活，无人照顾。谈及此，罗部长脸上泛起淡淡的忧伤。他说，一天他去老省长家探望，发现刚买的床很高，老省长因个子矮上床不便，他找来管家，安排木工师傅将床脚锯短。

罗部长感叹，老省长年高体弱无人照顾，生活不便，但他却坚持自立。好在，后来他外地的妹妹也入住养老院，算是有个照应。

以老省长的级别，有秘书、有司机，生病可住高干病房，但他不愿随意消耗公共资源，不愿意麻烦别人。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志告诉我，2014年，他主动提出不配秘书，从此他不再有秘书，什么事都亲历亲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生病也不愿住高干病房，看好病拿了药就回养老院。对他这种做法，一些领导不解，问他：“你这是要干什么？”他笑笑，不解释。

老省长踏实为民、爱民亲民的作风使他在浙江民间一直拥有很高的声望，人们为他的特立独行，为他的高风亮节，为他的直言不讳，为他的平民意识。对这样一个平民省长，人们充满崇敬。

随园嘉树是一个很不错的养老院。里头有十多个兴趣小组，如：唱歌、跳舞、书法、绘画、摄影，等等。这些兴趣小组将一批批志趣相投的老人凝聚在一起。而老省长参加的小组叫“少年宫”。

好一个少年宫！22个七八十岁的老少年，他们雄心远去，童心复萌，常在一起欢聚，忘了年纪，忘了孤独，尽享人生的黄金岁月。

心中充满爱

一日，接养老院管家通知，老省长约我见面。管家有些神秘地对我说：“老省长要送你礼物呢！”我好奇，老省长为何赠我礼物？他倒是送了我许多书。原来那天是他生日，他自费从绍兴定制了一批扎肉，分送养老院的熟人，也送了我两罐。

其实，老省长给大家赠送礼物在养老院已不算新闻。浙江省作协原副主席汪浙成也是“少年宫”成员，他告诉我，老省长常与大家分享他喜欢的美食。他曾一次买了十多斤鸡爪子烧好拿到食堂让大家分享，还曾烧了一大锅红烧肉分送给食堂里的老人。

一次，我陪父母去食堂吃饭，他远远朝我招手。原来他用家乡奉化的芋艿做了一大锅芋艿羹分送大家，一定要让我父母也尝尝。

他还喜欢与大家分享精神食品。他爱读书，发现好书，便会买上一大堆送人。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最好的告别》，他一下子买了50多本；他喜欢一份杂志，竟自费为20多位友人订阅。

为了活跃老人的生活，他专门买了一台钢琴送养老院，后来又把自己家里的一台钢琴也一并奉送，并特别叮嘱养老院不要对外透露他捐钢琴的事。此前，他还向浙江图书馆捐赠了数十件当代书画名家作品，捐资15万元为松阳建设香榧基地。

很多老人都忌讳谈论身后之事，老省长不然。他早已签订了眼角膜捐献协议，将大爱和光明留在人间。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心中有爱，必为人所爱。养老院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他。养老院总经理王丽娜告诉我，养老院里一些老太太都愿意和他聊天，有人还忍不住上去抱抱他，沾一点他身上那种积极健康乐观向上的气息。

一次，浙江工商大学原校长张仁寿夫人丁静在养老院巧遇老省长，因平时听丈夫聊起他，忙上前自我介绍和问候。老省长马上谦恭地说：“你是张仁寿夫人啊，他是经济专家，我以前有向他请教问题的！”丁静拨通丈夫电话，一个官员，一个学者，在电话里开心地聊了起来。

退休后，老省长把自己的文章整理印制成《沈祖伦文集》，这是他多年的人生思考。离休后，他仍笔耕不辍，将自己思考的精华自费印制了《对新中国七十年实践的思考》《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亲历者的思考》等小册子。

他喜欢书法，对许多名人碑帖都做过认真研读，但他师古而不泥古，对书法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谢军说：“他练书法不是临摹名人碑帖，而是每当思考政治经济哲学问题独有所得时便用毛笔写下来，有时半夜醒来也会起身奋笔疾书。他最近将书法成果自费印制成册，题名为《学习笔记》，反映他对新中国近70年实践的哲学思考。惊世醒言，振聋发聩。在龙飞凤舞中，人们看到一位杰出的老共产党人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

老省长对新生事物总会尽力支持。浙江歌舞剧院原女高音歌唱家金永玲响应文艺体制改革的号召，2000年个人组建了浙江省第一个由文化名人创办的民营歌剧团，排演了红色经典歌剧《江姐》《洪湖赤卫队》及原创歌剧《祝福》，开创了中国民营艺术团排演歌剧的先河，演出了800多场，得到广泛赞誉。20年来，她筚路蓝缕，受了许多苦，一路走来，老省长一直非常支持。今年国庆前夕，老省长获悉金永玲遇到困难，他再次为她呼吁。谈起老省长对自己的支持，金永玲激动得热泪盈眶。老省长乐于助人的精神使她深受感动，2020年9月28日，她带领自己的学生为养老院老人举行了一场义务演唱会。这个源于老省长的爱的传递，不但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也让更多的人受益。

老省长有平民省长之誉。按规定，他离休后，可以在高干病房或疗养院疗养，不用自己花钱，而养病养老条件都非常优裕，但他却选择自费租赁了面向百姓的随园公寓养老。他年届耄耋，患有糖尿病，可天天拄着拐杖自己到食堂用餐，到茶室喝咖啡，不论见到谁，都笑容可掬，并喜欢和人聊天。他喜欢近百姓，接地气。他说，因为我就是百姓。

身为百姓的平民省长，他是中国官员见贤思齐的榜样。

（2020年10月18日于随园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