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别样幸福城”烂尾楼开始续建,予定2021年10月底竣工交房
“别样幸福城”的
别样幸福
4号地块的业主高桃花住在昆明“别样幸福城”2楼,敲开门的时候她正在抱怨,是开发商给了她别样的“幸福”。
三个月前,她和小女儿从父母的家里搬了出来,住进没有门、没有窗、没有电、没有水、“危机四伏”的烂尾楼里。实在是危机四伏,刚进来的时候,小区里遍地垃圾,杂草长到成年人腰间,蚊虫叮咬是其次,附近还有野狗游荡。她咬咬牙还是打算住进来,“住自己家,什么都没有,但踏实,能和女儿住一起就是幸福”。
业主丁先生的家。红布之外是同样未经装修的格子间。
和最近接踵连篇的报道里提到的一样,2014年停工至今,“别样幸福城”4号地块已经烂尾六年,缺乏人工设施的广场四周耸立着12栋混凝土立面的高楼,近千户业主的有序生活遭受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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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本该和对面的CBD一样亮”
没有安上玻璃的窗户像一口口斜立的井,最终有40多户业主决定住进去。最大的问题在生活,烂尾楼水电不通,楼梯没有防护,房子没有门窗,上个洗手间要走到施工方留下的公用厕所,手机只能去亲戚家充电。
晚饭过后是女人们的广场舞时间。
一名男业主拉着家具趟过积水的空地。
高桃花的家在二楼,她在附近的杂物堆里捡些废弃的砖头,搭起一个楼梯连接内外。唯一的床也是砖头做的,没法靠墙,围在房间正中央。窗户用几根铁丝罩住,外面放一个太阳能灯接收板。房间朝南,不下雨的时候阳光能照进来。她做好了长期居住的打算,给自己的水泥房子装了铁门,以期隔绝随机到来的危险。
高桃花和女儿住进烂尾楼,图片里就是她们家的所有家当。
高桃花的老家在县城宜良,为了把女儿接到昆明上小学才买下这套房子,如今女儿已经上高中了。也因为这个房子,高桃花和丈夫几乎天天吵架,婚姻终结。“如果房子能按时交,起码我这个小家不会破”,高桃花偶尔念叨。唯一的欣慰是,母女俩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女儿性格内敛,知道母亲为这个房子奔波多年,不上学的时候都陪在她身边。
“我们没有办法啊,死扛也得乐呵着过啊”,四川人吴侠也住在烂尾房二楼。首付二十万,贷款四十万,用在昆明打拼了半辈子的钱买下了这套房。他此前在昆明安防系统工作,疫情期间工作也丢了。
业主用蚊帐阻挡蚊虫叮咬。昆明的夏天不太热,让他们免受酷暑的折磨。
几乎每个家庭窗外都有一个太阳能板,蓄饱能量后能提供6到8小时的生活用电。
在等待交付的六年里,何冲家中老人逝世,新孩诞生,只等来空空的水泥坯。他18岁来到昆明,奋斗了十多年,总算凑够首付22万。买房是为了女儿上学方便,结果现在女儿只能借宿在亲戚家,二胎也已经一岁半大。入驻的业主大多选择住在低层,但和妻子商量后,何冲坚决住在8楼,毛坯房没有电梯,生活用具自己搬上去,何冲每天抱着一岁半的儿子上上下下,得折腾个七八回。
2016年6月,何冲的父亲过世,老人终究没能住上新房,弥留之际还在说是自己没福气。和吴侠一样,何冲因为疫情丢了工作,现在摆地摊卖鞋为生,除了日常生活,还要支付每月3200元的房贷。妻子的时间也空置着,拿来照顾生病住院的婆婆。何冲收摊常常在夜里,烂尾楼片区没法接电,他只能踩着黑夜回家。8楼的窗户正对着昆明新CBD,灯光闪烁,长夜不眠。“我们家本来也应该和对面一样的亮”。何冲的家只有一盏太阳能灯,他坐在夜色里喃喃自语。
何冲倚在水泥墙上打电话。他来昆明二十年了,父亲在等待交房的过程中去世,母亲仍在住院。
搬来烂尾楼的人们大多是生活所迫,交不起房租,或者实在不想再麻烦亲朋。房子是从经年的操劳里榨取来的,现在成了拖累,烂尾在繁复的日子里。
社群的形成
入住烂尾楼的业主们手机里都躺着同一个微信群,群名最初叫“欢迎入住同甘共苦“,现在变成“战斗到底”。群在2016年建起来,现在已经有430个成员,大家在群里分享楼盘的动态,维权的进程,谁有消息都会在群里“吼一声”。
陈艳春是第一个搬进烂尾楼的业主之一。5月份,她扒开4号地后门上的铁皮,钻进这片业已成型但无人看管的工地。她的记忆里,野草长得比人高,各种建筑垃圾和积水包围着十几栋灰蒙蒙的建筑,野狗狂吠,有说不出名字的鸟类扑棱着翅膀飞走。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
夜色降临,未入住的房间窗口仍是一片漆黑。
陈艳春索性自己种地,她种的蔬菜已经被收了几茬。
别样的幸福是后来自己争取来的。随着入住人数渐渐增多,业主们自发协作开始搭建基础设施。台阶和便道是花了一个多星期清理出来的。没有生活用水,他们就去附近的商户买;新鲜的水洼地里可以洗衣服;洗澡得去外面的洗浴中心,15块一个人,业主们一般每周洗三次。几个男人搬来太阳能接收板,一整楼的用电都仰赖大自然,天气好的时候,太阳能白天蓄饱能量,能支撑6到8小时的用电,没电了就睡觉,业主们过着另一种日落而息的生活。好在昆明四季如春,省去了空调的烦恼。
后来厨房也慢慢搭了起来,陈艳春做的最多,她干脆在工地上弄起了菜园子,自给自足,甚至连长势繁茂的爬山虎也不放过。其他业主会经常带菜回来,或者捎些老家的特产,后来鸡圈也围起来,烂尾楼迎来肉食自由。中午十二点半开饭,下午六点半,有细心人计算过,一天3到5块钱,管饱。
住在烂尾楼让小孩有了别样的童年,他们在废弃的工地上奔跑,玩沙。
陈艳春的女儿菲菲在空地玩积水。
业主多了,孩子也多了起来。女儿菲菲最开心的事情是和小伙伴们踩水坑,陈艳春只能百般叮嘱。安全问题是最大隐患,烂尾楼周围地面长满苔藓,裸露的钢筋到处都是。男业主自发组建了安保队,拔除钢筋,赶走野狗,入夜之后,十来个人穿上反光背心,打着手电巡视整个工地。每天夜里巡逻三次,除了防盗贼,也是让住进来的业主们多一些安全感。
业主自发形成了一个有规模的社区,炒大锅菜,吃大锅饭。
“住进来的都是一家人”,业主刘萍同时也是“烂尾楼业主委员会”成员。委员会里有15个人是业主,一个是政府部门的人,方便和业主沟通。和其他业主稍有不同,刘萍是卖小房换大房,在4号地块买了一个151平方的户型。14年年底彻底停工时,她就开始和其他业主一起四处反映,跑遍各个相关部门都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应。今年夫妻双双失业,她带着十一岁的女儿住了进来。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晚上洗脚都是共用一盆水,女儿先洗。刘萍尽力给女儿稍微好一些的环境,平日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桌上没有断过鲜花。
刘萍和女儿每天挤在单人床上睡觉。两人也共用一盆洗脚水,女儿先洗,刘萍随后。
新的生活
陈艳春是一个乐观直率的人,拿着刷子在烂尾楼的大门口贴对联。“省租金养老小实属无奈,还房贷住烂尾楼别样幸福”,横批“有佳难回”。
周边的住户偶尔会送一些家具给幸福城的业主们。
八月的昆明一夜暴雨,小区淹了,搭伙做饭的食堂也淹了。陈艳春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今天大家可以吃海景餐了!”片刻的自嘲过后,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刚从菜场买回来的14只小鸡崽也被淹死了大半。
陈艳春的率性也影响着女儿,女儿经常会拉着妈妈跳舞,那是陈艳春偶尔幸福的瞬间。
别样幸福城的故事流传在外,附近的居民会时不时送来一些自己不用的家具,茶几、沙发、鞋柜、床、灶台……不要钱也不留名。一个做广告的业主捐来一条横幅“欢迎四号地业主回家”,扎眼又有些温馨。晚饭过后的空地上,女业主围在一起跳广场舞,零星蹦出几个小孩子拉着妈妈的手上下跳跃,裙袂飞扬,是一些幸福的短帧。
外地的媒体来这里采访,几个业主围坐在自制的矮桌边吃饭,陈艳春多喝了几杯,对着镜头激动地捏起拳头,她用稍有错误的修辞形容自己的境遇,“这个烂尾楼让我妻离子散!”眼泪流下来,“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我有这么多家人陪着我”,她指了指身边的业主。
别样幸福城在8月27日重新开工续建。业主们再次进入交房的等待之中。
住进来的第三个月,烂尾楼的业主们等来一些转机。8月27日,政府部门通知烂尾楼的业主们搬离,“别样幸福城”四号地将复工续建,于2021年10月底竣工交房。现在暂无住所的业主可以申请过渡住房。随后,入住烂尾楼的业主们搬到昆明机场旧址附近居住。“进来的感觉又到另外一个烂尾楼一样”,有业主说。新生活开始,业主们集体搬到过渡房,仍然过着搭伙煮饭的日子。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摄影、采访 / 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