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2018年10月底, 新建村居民基本清空,少数未在棚改搬迁同意书上签字的房东和流浪狗留在村内。
攒够20万就回老家
一年前,2017年11月18日夜。
北京市大兴区西红门镇新建村大火之后,层层叠叠的警戒线把聚福缘公寓和吉源公寓包得严严实实。几百米外的李铮家,也被封了,大冷天的,一家大小只好钻进运货的面包车里,窝着凑合了一宿,天一亮,再去投奔朋友。
搬到这儿办服装厂还不到一年的李铮,不得不再谋出路。
2016年底,南小街工厂拆迁,朋友搬去了六环外的青云店沙子营,而他搬去了新建村。当下,李铮想要不先迁到沙子营,“过渡一下”,熬到年底再想撤出的事。
一家人在沙子营租了间小屋,但一见面,朋友就向他抱怨,虽然不拆迁,但也查得严。李铮看着附近的矮房,有点不敢相信,“这都快到河北了。”
2014年5月,李铮所依靠的大红门服装批发商圈疏解启动,腾退区域内的企业一家家搬离。
也是这一年开始,李铮的生意开始走下坡。
到2017年的冬天,产业疏解加速,大大小小的工厂拉下铝合金卷闸门向外围搬迁或者干脆离开北京。
2017年初,李铮跟老婆合计,搬到新建村,在北京再干一年,等攒够20万就回老家,“想做点啥都行”。只要三个人待在一起就能撑下去,“有家的感觉,就有力量”。
还没干到年底,45家市场按规定全部撤并或外迁。看不到这个行业的希望,李铮下了决心,离开北京。
新建村东北40多公里外的皮村,布展工人赵富力不打算走。自打46岁离开家,他就下了决心,起码在北京干十年。
2017年9月,赵富力听说搞展览布置的工厂要迁往唐山,“总听说皮村要拆,可几年了也没见真拆啊。”
进入冬天,一波又一波的突击检查,他才意识到,这次是“来真的”。
赵富力所在的工厂环保不合格,白天大门都锁着,深夜里偷偷开工。老板雇了个人在门口放风,就是防突击检查。好几次,赵富力正拿电锯割木板,就听见放风的人大喊一声“赶紧拉闸,快跑”。咔嚓一声,整个工厂就黑了,电焊电锯的滋滋声戛然而止。赵富力扔下手头工具,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块布帘,迅速从帘后的“秘密通道”钻到厂外。
这活实在没法干,反正厂子也要搬,他就打算自己干。
曾经熟识的老乡都跟着厂子搬出北京,去了唐山。活变得不太好找了。为了挣钱,素来好静的老赵开始学着广交朋友。碰上同行,哪怕聊了才没几句,就先加个微信,“以后有活儿好相互关照。”
怎么赶着最冷的一天跑回来?
河北也不让干,那就走吧。
李铮在沙子营忙了一个月:处理工厂的收尾,停掉工厂所有订单,遣散二十多个工人,仓库里囤积的货品低价处理……2017年12月底,工厂的事情基本处理完,好歹收回了几万块投资。
这间小工厂曾是一家三口在北京生活的根基,也是李铮所有梦想的起点。
跟大多数“北漂”一样,李铮是坐着绿皮火车来的北京。出站时,口袋里只剩一张皱巴巴的5元纸币。钱上沾满了汗渍,被反复地捏皱又捋平。李铮把手机卖了300块钱当生活费,然后在一家服装厂找了份工作。那是2008年,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在许多人的眼里,这一年也是北京这座城市发展的拐点。
在服装厂摸爬滚打五年后,2013年,奋斗小有成就的李铮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在大兴旧宫南小街开了间小小的服装加工厂,更贴切地说,就是间小作坊。
当时,北京服装市场还很红火。
小服装厂附近的大红门服装批发聚集区,从“浙江村”起步,正处在“黄金时代”,是整个华北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中心,共有 45 家大型批发商城、2.8万商户、5.8万直接从业人员在这里讨生活。李铮的工厂麻雀虽小,“每年赚个20来万不是问题”。曾经火红的日子过到了2017年年底,一切戛然而止。
2018年元旦前,李铮接到广州朋友的电话,约他一起办厂。他跟老婆商量,但老婆说:“这行一年不如一年,干点别的不好?”但除了这行,32岁的李铮想不出自己还会做什么。
大兴那场火灾之后,严查消防安全。北京东北五环外的费家村,刘小武和媳妇郭婷租的单间不让住了,那阵儿同时在查电瓶车充电安全。小武给媳妇租了个800块钱的床位,自己到处凑合,勉强撑了一个月。最后没辙了,他才卖掉电瓶车,辞了职,打算去保定试试。
2018年1月3日,保定下着大雪。
“上冻了,地上都是冰”,快递员刘小武裹着印有外卖公司Logo的加绒冲锋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摩托车。突然一滑,100多公斤的车拽着他甩出去。小武狠狠地推了下车把……
人闪到一边,车摔烂了。
又熬了俩礼拜,1月20日,大寒那天,小武觉得实在是没必要在保定继续干下去了,“危险还不挣钱”。干脆,简单修理了下从舅舅那借来的二手铃木摩托,骑了3个小时,回老家县城过年。见了面,他妈说,怎么赶着最冷的一天跑回来?
小武在保定送外卖的时候,1月11日,李铮一家三口南下广州。
逛了一圈,他觉得还不错,就跟朋友三个人筹了10万块钱,盘下广州的一家服装加工厂。年前好不容易收回来的钱,再次被他砸进了这个行业。
2018年10月底,新建村基本完成拆迁,从北牌楼进去的主街道已被水泥围墙封锁。
那个冬天真冷
2018年2月14日,年廿九。
考察回家不到一个月,朋友却打来电话,说要撤回投资,李铮的心里瓦凉瓦凉的,别人都靠不住,“还得自己来”。去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开车回老家过年,在高速上堵了好几天”,在车上,他回想这几个月的遭遇,觉得,“那个冬天真冷”。
年初八,小武两口子待在老家,合计着接下来去哪儿打工。郭婷小声地提了句,“不然还是回北京?”小武不太乐意,“不想去北京了”,他觉得自己“每次来都没好事”。保险起见,小武带着媳妇去了青岛,“那一片的工厂、道路都熟”。
熟归熟,今年再去,工作变得很难找。
试了几家,最后在家冰箱制造厂落下脚。小武干得都是重体力活儿,扛四米长铝制冰箱内胆往外壳里放,如果是铁制的内胆那就更沉。每天干10个小时,一天才170元,“还不如富士康”。干一天下来,他的肩膀总是酸的不行,瘫在床上懒得动弹。
2017年的“五一”,在北京送外卖的表哥给小武打了个电话。他把刚结婚一年的媳妇郭婷也捎上,从天津的暖气管工厂辞职,开始在北京送外卖。小武稍微加把劲儿,一个月就能送1000多单,挣七八千。虽然没什么休息,日子还算滋润,“餐桌上的零食、水果基本没断过”。
直到去年冬天离开北京前,他和媳妇觉得,应该会在费家村那间公寓里,继续安稳地过小日子。
小武两口子去青岛的第二天,43岁的唐义功也离开老家,跟着发小跑到杭州送外卖。服装加工业不景气,他辛辛苦苦十五年才学到手的烫衣工手艺,派不上用场。没法子,得讨生活,送外卖毕竟算时下兴盛的一门生计。
老唐骑着电瓶车,小心翼翼地在车流中穿梭。路不熟,常常得靠边停车,拿手机查查地图。这下动作就慢了。规定的送餐时间马上就到点,老唐心里直发慌。送一单,挣七块钱。可哪怕超时一秒,一半的钱就没了。心一横,用力一拧车把,加速,他贴着一辆车闯了红灯。就这样“天天赶时间、回回抢车道”。老唐觉得这活儿自己实在干不来。
过去十五年,他一直在北京做烫衣工,把北京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全家人的生计都仰仗着大兴区密集的服装加工厂。
他从学徒开始做,每个月包吃包住,挣四百。3年后,出师,工资涨到一千。再熬5年,变成熟练工,计件算工钱,烫一件夏天的女装五六毛钱,烫一件冬天的女装一块钱。什么都不想,老唐只管拼命烫衣服。一天站13个小时,烫四五百件。
老唐很少离开大兴。每个月就能休息一天,但北京消费高,“自己赚的钱和那些地方不对称”。到北京的第五个年头,他才第一次路过天安门。他也没舍得买张票逛回故宫。
2018年春节,正月十二,湖北应城的街道上鞭炮味还没散。
李铮打包好了行李,跑楼下商店买了几瓶红牛,一个人开着车南下广州。那天,高速堵得厉害,1000多公里路,开了16个多小时,到广州已是半夜。
再次创业
李铮人生的第二次创业看起来并不顺坦。
广州的生意难做,工厂几乎每个月都会亏损一万多。他老爱回想前几年的红火日子,一个劲儿地叹气,“这里的市场确实比不上北京”。李铮近20万的资产很快就都投进去了,没办法,他借钱往里填,存款没了就透支信用卡,信用卡刷爆了就到处找朋友借。
唐义功倒有好消息,三月份他接到一个电话,高兴坏了。
原来他在北京打工时的一个老板说沧州的厂子需要零工。老唐把电瓶车一卖,背了包就走。新厂在沧州边上的一个小村庄,老唐过去一看,当场心凉了半截,那就是间小作坊,“进进出出就靠两条腿走路,距离公交站都要4公里。
干了才仨月,厂子就没订单了,老唐又一次需要找工作。
沧州很那边有很多服装加工厂,都是从北京迁过去的。离开了原来的市场,大家的生意都不好。老唐不敢继续耗在沧州,找活儿、吃住都要花钱。可老家的妻儿还等着他寄钱回去呢。“耽误不起”,他再次回了江西。
留在北京的赵富力也被逼急了。
前三年,在工厂干活,啥事都没有。今年出来单干,他被人欠了两回工资。年初,在工地上认识的朋友找他干活,十次,欠了1200块钱,“每次发工钱,都说先给一部分,剩下的先欠着”。2018年五一前后,赵富力领着四个朋友去人家门口堵人,才把拖欠半年的工钱要了回来。
钱一到手,赵富力就删了这个微信好友,再也不往来。
这一年,赵富力删除了很多人的微信。有拖欠工资的、有干活儿时偷懒混日子,没通过他“考验”的。离开厂子的他就像是被扔进深海里的鱼,“要学会保护自己,再扩大根基”。可如果朋友通过了他的“测试”,赵富力就会花精力去维持关系,路上碰到总会笑着喊一句“有好事儿想着我哈!”赵富力叹口气,“这都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2014年,感觉老家的生活“混不下去”了,农民赵富力才决定出来看看。对他而言,外面最精彩的世界,就是童谣里的北京。在皮村,老赵每天按时打卡,老实上班,一年下来,也能挣上五六万块钱。有时候,他会跟23岁的女儿说起自己小时候过的苦日子,家里穷,吃不上馍馍,又硬又干的黑高粱饼子都是奢侈品。
女儿不信,笑着让他别再“胡编乱造”了。
老赵笑笑:“留在北京好好干”。再没多言语。
2018年6月,唐义功的丈母娘给他介绍到江苏的另一家服装厂去打工。听说,工厂也是从北京大兴旧宫南小街搬过去的。老唐到那儿就发现又“上了当”:待了7天,只干了2天多的活。后来,老板说“管饭”,让老唐先待着,等到下半年,他果断拒绝了:“我等不了,家里要开销,小孩要吃饭,这几个月怎么活?”
拿着300多元的工钱,他离开了江苏,“刚好挣够了回家的路费”。跟李铮一样,老唐也深感生活被推进另一个通道。以前在北京大兴旧宫南小街,就算厂子搬了两次,他都不担心,“工厂一家挨着一家,总会有活儿干”。
没活干,老唐只能翻开手机通讯录,挨个打电话,工友、老乡,一个一个问过去,“谁有活干?”拨了四、五个电话,曾经的学徒(在北京跟他学了一年)给他介绍了南昌的工作。“虽然工价低,但是一直都有活干”,最多一个月挣了5000元。
当然,也有难处,新地方的规矩是“先干活,再按量来计单价”,“这个月做一万件,拿4000,下个月做一万五千件,老板就会把单价降下来”。老唐又想起了北京大兴那段“先议价再干活”的幸福时光。一边说起北京,他一边解释:“就是想念那里有活干,有钱赚,其他东西没什么留恋的”。
工作稍微稳定些,老唐就把老婆孩子也接到了南昌。他的徒弟比他小14岁,两人工资差不多,老婆也在做工,这让老唐很羡慕。他结婚生孩子都晚,43岁了,孩子才2岁。
回到北京
赵富力的生活慢慢稳定了下来。
像往年一样,六月农忙,赵富力在朋友圈发了留言:“近期回家务农,有活儿请过段时间联系”。买了票,回老家,收麦子。等农忙结束,他又给工友们一一发私信:“我回北京了,有什么活儿想着我哈!”
熬到八月的刘小武,在青岛实在干不下去了。他试着给回北京的哥们打电话,打探动静。
“原来那片儿能住了吗?”
“电瓶车让充电不?”
小武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很满意。2018年8月20日,小武带着媳妇儿回到北京,还是住费家村一带,房租上涨了。去年住的那种单间,涨到了1600元。小两口花750元,租了个小隔间,放张双人床就满了。上厕所得去楼下的公厕,洗澡的话,附近有个澡堂,20块钱一次。
小武分期付款,买了台电动车继续跑外卖。
每天干10个小时,收入很可观。8月,才干了十天,小武就挣了2890块,“比青岛厂子强多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北京,“这里最挣钱”。
这已经是小武第三次来北京了。
头次来,跟赵富力一样,也是2014年,一个发小撺掇他来的。网上找中介,交了500块钱,到一个政府部门当“协管”,早上五点,就被叫起来拆“违章建筑”。小武觉得这活“坑人”,不忍心。半个月后,没等领工资,就跑到中关村电脑城找了份搬货的工作。
第三趟来北京,小武终于碰到了好事儿。
10月,郭婷怀孕了。刘小武把几个月攒得钱都拿了出来,把媳妇儿送去最专业的妇科医院做产检,两次花了2000多。一起送外卖的哥们儿都咋舌,觉得他可真舍得。他们说,像他们这样打工的外地人,“去普通的三甲医院就行了”。可刘小武觉得这事儿不能图便宜。
郭婷拗不过他但又心疼钱,就决定回老家养胎。
媳妇前脚走,小武后脚就从小单间搬到了表哥的合租房。五个人挤一间,房租钱便宜了一半,才360元。小武心里有数,媳妇产检、将来的奶粉钱、学费,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前有个哥们儿跟他借2000块钱时抱怨,买奶粉“几天500块就没了”。后来,他没忍心要回那2000块钱。
准爸爸刘小武的生活开足了马力。
同事骑125cc排量的摩托车都只能跑30多单,他三组电瓶轮流换,一天跑40单。
有时候,商家配餐慢,送餐晚了,刘小武还得忍受顾客的抱怨和责怪。“干这一行很没尊严”,可为了好评,他腆着笑脸赔不是。
小武还记得,2014年8月2日,汪峰在鸟巢办演唱会。他被朋友拉着去门口。朋友跟着场馆里传出的旋律跟着哼唱:
我们在这儿祈祷 我们在这迷惘
我们在这儿寻找 也在这儿失去
北京 北京 ……
音响震得人耳朵疼。小武觉得,“也就那样。”
那年,他跑到中关村电脑城也就干了俩月,见挣不到什么钱,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北京。
好不容易又回北京,小武可不打算轻易地离开了。
“至少三年之内不走”,他下定决心。如果再严查电瓶车,他就借钱换辆摩托车继续干。
每晚,小武都跑到电瓶车快没电了才停止接单。他得使劲儿把电门手柄拧到底,20 迈的速度,慢慢悠悠溜回家,躺床上翻看自己的配送数据,“今天送餐时长11小时,准点率100%”,这才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能多挣一点是一点
11月,北京香山的枫叶红了。
赵富力没时间搭理这些,他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布置展览的活儿,一个接着一个。上个月,他跟着工程队去苏州出了趟差。可就是出差前的那天夜里,10月27号,他还找了份在鸟巢做的短工,“能多挣一点是一点”。
那天收工早,瞅着空儿,赵富力跑到皮村商业街去吃了碗安徽板面,还加了个蛋。
眼前的皮村还是被大片待拆迁的棚户区围着,就连西口,环岛交通枢纽也因违章建筑拆迁被蓝色的铁皮围墙堵死。但绕过铁皮,穿过一小片拆迁后的废墟,透过黑漆漆的墙洞望过去,就能看到热热闹闹的另一个皮村:理发店门口的彩灯慢慢地旋转,街边的小贩向路人兜售着瓜子和水果。几个月前,商业街附近的楼房重新粉刷,红、橙、蓝色的房子撒在拓宽的路边。下水管道重新修缮加粗。有些村民说,乡政府投资了大笔钱,要评选新农村样本。
早上六七点,村里的租客们从家里出来,钻过店铺大小的墙洞,从皮村西口站挤上306路公交,再从草房地铁站搭上地铁,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傍晚七八点,一车一车的人,再次沿着原路涌回村儿里。赵富力眼前的皮村看上去,比去年还有活力。
吃完面,赵富力拿出手机,给老板付了11块钱。
电话响了,一个工厂老板的电话,不是好事。
他介绍过去的工友,搬铁架的时候受伤,正和老板谈赔偿的事。老赵放下手里的筷子,急得挠头,这事儿他得协调好,“既不能损了老板的利益,也不能让工友寒心”。不然,自己这一年积累下来的人脉肯定会受影响。
往年的“双十一”,是李铮一年最忙的旺季。
在北京那会儿,他总能做到3万多块钱。可今年却将近半个月没开工,才1万不到。广州的工厂这一年就像是无底洞,“吸”光了李铮近20万的资产。
李铮5月份从北京招来十几个熟练的工人,可“没活儿干”,慢慢的走掉了一半,“得出去打零工”。广州的工厂怕是也办不下去了。最近几天,他劝厂里的工人们自己出去找活干。
李铮一个人清点厂里的尾货。
几个跟他比较熟的工人劝他把厂子继续开下去,但他怕了。信用卡能取的钱都投进去了,欠着好几万的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但他没想过回北京,因为行业的趋势已经不可挽回。
他也不能回家另谋生计,“没有脸回去”。
李铮没敢跟留在老家的老婆说工厂的情况,“好久都没打电话了”。这一年,两口子偶尔打个电话都是给生活费或者聊聊孩子,“不顺心的事说了只会让她着急”。一个人管工厂,李铮常常因压力太大吃不下饭。他一边叹气一边继续盘点库存。
“说不定今晚我就把厂子关了”。
南昌的工作快收尾了。老唐又得开始找工作。
想想这一年的“动荡”,他“觉得自己就像落水的鸡,太狼狈了”。“等儿子上大学我都干不动了”,下一份工还没着落,他却得为儿子二十年后的生活攒钱。
北京南五环外的西红门镇新建村,许多建筑已经不复存在。
2018年10月20号,下午2点多,李大姐拎着外卖回家。吃完这最后一顿饭,她就给搬家公司打电话,钥匙交给拆迁大队。1米宽的小巷,穿过一栋栋废楼,右拐100米,就是她的家,住了快五十年的家——村里最后几十户等待推平的楼房之一。
李大姐家院子外边儿,起重机正在轰隆隆地砸墙。有些楼外面看着还完好,可进门处的楼梯都断在了半空。去年冬天,几天内,上万名外地来的租客纷纷搬离。本地的房东们也陆续签了拆迁协议,可李大姐舍不得。
一年来,她守着这栋三层楼,这是她结婚那年盖的,眼瞅着十几个租客连夜打包行李出走,眼瞅着邻居们签协议交钥匙,起重机把家附近的房子一个个地捶烂、砸塌、推平。
几天前,她终于决定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等大货车把攒了满满五十年的家当拉出村口的牌楼,她就再也不回来了。
李大姐不认识在这里住过的李铮,她更不认识老唐、小武、赵富力,他们素昧平生。
在很多人后来的故事里,这里是多米诺骨牌里被推倒的第一块。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铮、唐义功、刘小武、赵富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