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34岁留英艺术硕士郭盈光女士亲身体验
相亲角的海归女艺术家:一场被忽视、误读、治愈的实验
文|孙俊彬 编辑|王珊
34岁的郭盈光是一名海归艺术家,未婚。在中国,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就会被贴上“剩女”的标签。
4年前,她离开中国前往英国伦敦艺术学院学习摄影,当她在课堂上第一次告诉同学这件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惊讶,未婚的女同学站起来举起手说,“我也是剩女,那又如何?”
文化和价值观的差异触发了郭盈光对固有观念的质疑,她开始沿着“剩女”观念的形成和两性关系的内涵展开调研。
2015年6月,郭盈光回到中国,来到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拍摄为儿女征婚的父母,她还举着一张自认为条件不错的相亲广告,藏起摄像机,记录下相亲角家长的真实反应。
在相亲角,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纸,供人们品头论足、估量价值,在郭盈光看来,通过这种方式达成的婚姻可能造成一种“假性亲密”关系。这是她的作品要诉说的核心,也是终点。
郭盈光把这部作品取名为《顺从的幸福》,试图呈现个体和群体之间在两性关系上的价值冲突。通过作品改变人们的固有价值观,她并不乐观,反倒是某种程度上,自己在婚姻和年龄上的焦虑被治愈了。
(郭盈光。图片来自网络。)
后窗:作品为什么叫《顺从的幸福》,似乎有点反讽的成分?
郭盈光:是有一点点讽刺的意味。我的作品的调研是从“剩女”开始的,探讨的是两性之间假性亲密的那种状态。
后窗:什么叫假性亲密关系?
郭盈光:假性亲密关系就是亲密的一种假象。这种关系不是基于人自身建立起来的,而是受迫性之下形成的。比如我们两个是夫妻,假如说我们两个在一个看似非常亲密的关系状态下,但其实我们两个不是亲密关系,只是在维持一种假象,因为我们的关系是外界压力形成的。
后窗:作品的主题跟你的经验有关吗?
郭盈光:跟我自己当时的心情和经历有关,只是我用艺术的方式传达出来,影像是我的呈现方式。
后窗:之前的报道称,你在28岁时跟恋爱9年的男友分手,30岁开始对“剩女”身份感到焦虑,是什么造成这种焦虑?
郭盈光:我当时没有特别激化的状况,我不去放大这件事,但是在中国,像我一样的年纪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焦虑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不光是我,其实我还好,我父母都比较开明。
后窗:父母是一直都持这种态度,还是慢慢转变?
郭盈光:他们是阶段性的。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我觉得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包容。我身边有些朋友受到的压力可能比我更大,比如,他们的父母会持续地给他们暗示,他们跟朋友之间的话题也是永远围绕着孩子的婚姻,他们可能没去公园,但是在他们的朋友圈里做着同样的事情:帮你找对象,让你去相亲,他们去找他们认为合适的,但是他们的女儿并不认为合适。我以前有个同事,每天都在逛相亲网站,有的一年相亲好几十次甚至更多,我觉得就是有周围的压力,让她无所适从,她想很快去解决这个事情,可能很多事情没想明白,就被催得很慌张。
后窗:你相亲过吗?
郭盈光:有朋友介绍认识过,然后,就是朋友。我可能更注重一种感觉吧。
后窗:为什么想出去读书?跟你的感情状况有关吗?
郭盈光:有关系,但有多种原因。大学毕业到将近30岁是我的困顿期,我没有做出所谓的我自己,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娱乐,逛淘宝,每天都没有太大变化。我开始感觉到是一个危机的时期,可以结婚但是没有结婚,到了“剩女”的年纪,做了一份好长时间的职业,可以预示接下来就是这样子,一个没有自信的时期,就是一种循环的状态。
后窗:那你会故意不透露自己的年龄吗?
郭盈光:我之前会,我在伦敦上学的时候,我会介意,因为我们班的中国同学都是90后,我害怕她们知道我年龄后会“尊重”我,她们一直觉得我跟她们一样大。
(上海人民公园里的相亲角。郭盈光供图)
后窗:你的摄影书里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部分,用照片蚀刻法做的黑白风景跟用纪实手法拍的相亲角的母亲并置在一起,然后用一根红线连接起来,怎么想到用这种呈现方式?
郭盈光:当时我的考虑是图像的相似度建立起关系,因为我当时做这本书的时候,选的是日本的和纸,它摸起来很有触感,很脆的感觉,我做出来样书的时候大家都很细心地翻,觉得它很脆弱,这就是我想要的触感。照片都是我用手搓出来的,每次都不一样,可以看出纹理,它离你很近,是有情绪的,它很好地帮助我传达了这种情绪,很美很脆弱很细腻,我觉得这就是属于我的,个体的。我会留一个红线出来,它把另外一部分相亲角的照片拴起来,拴的方式跟相亲角那里是一样的。我想要做的就是藏在下面的多种复杂关系,包括父母和儿女之间的关系。
后窗:你跟你母亲在婚姻价值观上有过冲突吗,这个作品有没给她的价值观带来改变?
郭盈光:我妈有传统的一面,也有不传统的一面,她跟一帮朋友吃个饭,别人跟她说,她就觉得也挺有道理的,她就会急一下,回来听我说,又觉得很有道理,她有点矛盾。但是,她现在应该很支持我了。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后窗:你问过她对婚姻的理解吗?
郭盈光:她对婚姻的理解跟大多数人一样,就说人生的阶段就是这样。
后窗:她看过你拍的相亲角有什么反应?
郭盈光:她觉得很正常啊,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
后窗:跟你的观感很不一样?
郭盈光:我以前知道相亲角这件事,但是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我去伦敦,告诉我们班上的同学,他们都很惊讶,我说在中国,我是一个剩女,然后我们班上几个年龄比我还大的都举手说,我们也是剩女。直到2015年6月,我回国开始做这个项目,第一次在上海看到相亲角,我觉得太震撼。
后窗:什么把你震撼到了?
郭盈光:我看到那些忙碌的家长,那种排场,至少上百人,跟市场一样,挂满了相亲广告,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家长主动过来问我,你也是来相亲的吗小姑娘?你多大了?我说我只是路过。
(郭盈光给自己写的征婚广告。郭盈光供图)
后窗:你在相亲角做“自我征婚”的行为艺术为什么要隐去年龄?
郭盈光:因为年龄就是一个过期长度嘛,可能开始被贴黄签,提醒你的保质期,然后是桔签,快过保质期,然后慢慢就可以扔掉了。所以我想去看年龄这件事到底多重要,剩女这个标签是谁叫出来的,大家都是这样想吗?原因是什么,我很好奇。
后窗:你举着牌子站了多久?
郭盈光:我第一次只站了5分钟,我就赶紧离开去缓了一下。现场的反应超出我的预想,我需要去重新冷静一下。我跑到附近一个咖啡馆,坐下来,写了好多纸条,我问自己,你是来干嘛的,是要得到什么答案吗,你是一个职业的艺术家,是不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应该冷静地处理,把这个项目做完。我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给自己打气,后来回去心态就慢慢转变,越站越有意思。
(郭盈光自己征婚时拍摄的画面。受访者供图)
后窗:他们问你什么?
郭盈光:自己相亲啊?怎么没有写年龄啊,你多大啊?你图什么?然后一看我在伦敦学艺术,旁边几个人就讨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有人看到我从英国回来,还告诉我应该去旁边的“海外角”。我觉得我在伦敦拿了一等荣誉学位,很低的机率对一个亚裔学生来说,我觉得我自己赞爆了,我把这条写上,我觉得很棒啊,可是来看的人都把这一条跳过,问的最多的就是,你怎么没把年龄写上啊。
后窗:你觉得中国的父母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孩子的婚姻?
郭盈光:我觉得中国的孩子跟原生家庭很难分割,我们这代人没有十分独立,包括父母也不是十分独立,什么都要连在一起,家长会干涉你其他,包括你今天穿什么,家里面该怎么摆放,你该怎么用这些东西,他会教育你,去告诉你要这样这样这样。管的非常的多。你会看见很多这样的人。
后窗:有收到你妈妈或者长辈的反馈吗?
郭盈光: 跟妈妈讲我做这个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我说了好长时间,我举例,拿展图,她非常非常认真地听,说“这个挺好看的”“哎呀,这个你自己手工做的呀,这么巧呀”。更深层次的意义,你跟她说我看了谁的书,看了谁的理论,调研了什么艺术家,她就说“哦……”我觉得我妈妈代表着大多数人。她关注的点就是“哦,你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肯定,那么很棒”“这个挺好看的”。而且我妈妈还把我做的那些头花、书里的手工,拿去配了框挂在家里。
后来我妈妈的朋友看到媒体报道,给我发微信,说觉得我特别棒,祝福我开心、幸福。
(郭盈光作品中使用的和纸。 受访者供图)
后窗:最近在网上关于你的一条视频火了,你关注了吗?
郭盈光:有。有人说我这个作品做得不够深,说剩女这件事已经被讨论很长时间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只截取了中间的一部分,我觉得他没有看整个作品, 很多讨论脱离了我要表达的问题核心,也就是假性亲密关系。
后窗:你的作品里有关于“假性亲密”这个概念的一些阐释吗?
郭盈光:我把纸比作皮肤,因为我去相亲公园让我感觉出来的一点就是,他们是一个个人,而且皮肤它会记录下从外界的压力,以及我内心的压力都会体现在皮肤上,皮肤就是一种媒介。纸张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人的皮肤,外界的压力就留下来。相亲会上我看到的只有纸,但它其实同时又是人,所以我拍的一些比较虚化的纸张的照片,来描绘假性亲密关系。
后窗:你通过艺术的手段来描绘这种状态?
郭盈光:对,这是我最终的一部分。所有人看到的只是我可能回应剩女这件事情,但它不是我完整的一个作品,我完整的作品最后是到假性亲密关系,两个人之间的状态,一些细微的疼痛状态。
后窗:对你来说,年龄的问题已经消解了还是依然在婚姻上给你带来压力?
郭盈光:对我来说,这个作品治愈了我对于年龄的焦虑,我可以站在父母的角度来想这个事情,还有跟我一样的女孩子达成一个共识,她们看到作品会跟我说,盈光,你的作品给我力量,我们应该勇敢地做自己,我觉得很温馨,这可能就是我的意义吧。如果说通过我的作品去填补两代人直接的价值鸿沟,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父母能够放手让我们去追寻自己的生活,她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这是我看来最好的状态。